第一次走近你,淮南——这座依偎在淮河岸边的城市,在当代中国的地理版图上,它或许并不那么显眼,却承载着两种截然不同而又奇妙交融的城市叙事。一边是《淮南子》中那个充满哲学思辨的古老文化符号,一边是现代化煤矿机械轰鸣的工业新城。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身份,恰如淮河之水,在历史的长河中静静流淌,最终在这片土地上汇合成独特的文化景观。
淮南历史悠久,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这里曾是楚汉争霸的古战场,也是多朝历代的州郡治所,拥有丰富的历史遗迹和文化传承,以上种种不禁让我这位从徐州而来的游客心头一动:原来淮南和徐州都曾上演过楚汉相争的戏码,都曾感受到刀光剑影的激荡。
就是这样的地方,诞生了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
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十七日,淮河岸边,急雨倾盆,乌云蔽空。一艘官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曳,悄然停泊于寿春至颍口之间的淮河之湄。船内,陆宰的夫人临盆在即;船外,旋涡重重,浪涛汹涌。待到平旦时分,婴孩呱呱坠地,雨势方才停息。这个在暴风雨中降临人间的孩子,便是后来成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爱国诗人陆游。谁能想到,这片淮南土地,将会永远烙印在这位诗人的记忆里,成为他毕生的精神原乡。
那是一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金兵的铁蹄肆意践踏北方大地,北宋王朝岌岌可危。陆游自幼便在颠沛流离中成长,亲眼目睹了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从那时起,陆游就立志要为国家的复兴贡献自己的萤烛之光。
陆宰在寿春为官十余年,对淮南感情深厚。他在寿春置有田产,甚至准备退休后定居于此。陆游在《家世旧闻》中记载:“先君初有意居寿春,邑中亦薄有东皋矣。宣和末,方欲渐葺治之,会乱,不果。晚与客语及淮乡渔稻之美,犹怅然不已也”。
陆游的孩提时代是在淮南度过的,他在《杂兴》诗中回忆:“家本徒寿春,遭乱建炎初。南来避狂寇,乃复遇强胡。于时两两髦,几不保头颅”。建炎三年(1129年)七月,“金人陷寿春府”,陆宰一家大约此时辗转逃回故乡。离开淮南时,陆游已年满4岁,在寿春生活了三年多,并接受了父亲的启蒙教育。晚年诗作《次韵邢德允见赠》中“细思渭北希高价,终胜淮南诮发蒙”之句,便是对这段生活的回忆。
年少的陆游凭借着出色的诗文才华获得恩荫,得以踏上仕途。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渴望在这乱世中一展身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是他心中最初的梦想,简单而又炽热。
淮南的阳光照耀着书生意气,绍兴十年(1140年),陆游奔赴临安(今浙江杭州)参加科举考试,满心期待能崭露头角,可命运弄人,未能中试。绍兴十二年(1142年),刚满十八岁的他有幸拜在南渡后的诗坛领袖曾几门下。曾几不仅在诗坛地位尊崇,更是朝中坚定的主战派。《宋史》记载其“力可攘夷狄,公方厌甲兵”,一生力主抗金,这样的诗文与爱国思想深深影响了陆游。
受父亲影响,陆游对淮南有一种偏爱,“淮南”在其诗中不断出现:《望江道中》中的“晚来又入淮南路”,《晚泊》中的“晚潮又泊淮南岸”……
根据年谱记载,陆游幼时离开寿春后,再未能回故地重游,这或许是他一生的憾事。但其长子陆子虡在寿春为官,替他圆了淮南梦。
陆游生有七子,长子陆子虡于绍熙四年(1193年)开始任职寿春,担任县官。子虡赴任时,陆游亲送,“吾儿适淮壖,送之梅市桥”。陆子虡在淮南为官期间,陆游心中十分挂念,因而对淮南投以更多关注。“雪云暗淮天,念汝方露宿”,甚至淮南气候的变化,也会引起陆游对儿子的思念。
庆元三年(1197年)夏,陆子虡回绍兴省亲,将一幅淮上地图呈给陆游,陆游观阅地图,竟至动情落泪。《夜观子虡所得淮上地图》:“闭置空斋清夜徂,时闻水鸟暗相呼。胡尘漫漫连淮颍,泪尽灯前看地图”。“淮颍”即寿县正阳关淮河对岸的颍河入淮之口。想到七十二年前,父亲陆宰携全家由淮入颍而赴都城东京,如今“淮颍”已被敌国占据,“胡尘漫漫”。面对金兵对淮河流域的蹂躏,诗人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只能空对着淮上地图而流泪,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嘉定二年(120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陆游躺在昏暗的病榻之上,四面是暗槅子窗,窗外的光透进来,也变得昏沉。屋内挂着青布幕,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床边案几上,那盆虎须菖蒲还郁郁葱葱。陆游写下了最后一首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短短二十八个字,是陆游最后的遗言,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当年万里觅封侯,大散关外渡寒秋,尘暗旧貂裘,鬓已先秋,身老沧州何日平胡寇;梦魂犹绕古梁州,位卑未敢忘国忧,不写春闺愁,落笔封喉,丹心犹红以身写精忠。”一如徐州戏马台前自刎乌江的项羽,怅然望去,至死都未能等到一统天下的那天。
陆游晚年曾在诗中自述:“少傅奉诏朝京师,舣船生我淮之湄。宣和七年冬十月,犹是中原无事时”。陆游与淮南的情缘,始于淮水之湄的初生一刻,贯穿了他八十余载的人生。这位生于淮南、长于山阴的诗人,虽然一生再未能重返淮南,但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从未消减。
今天,我跨过山山水水,从徐州而来,掠过楚汉相争的刀光剑影,漫步在秀美的淮河两岸。目之所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在述说着千年以来的故事。两千年前的烽火已经熄灭,现在的淮南是繁华落尽后的淡然宁静。我想,这也许就是陆游心目中淮南应有的样子。
陆游的淮南情结,不仅是对出生地的怀念,更是一种家国情怀的象征,一个文化记忆的载体,一首永不褪色的诗篇。
(马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