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雪花飘进了窗内,屋内的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苗不住跳动。透过这火苗,榻上的陆放翁看见桌上那支毛笔的影子在墙上摇曳。
“父亲,您身体好些了否?”一道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八十五岁的陆游强撑着从床上直起身来。多年未愈的风湿此时又发作起来,膝盖、指节的每一处都如同林间吹不灭的鬼火隐隐作痛。他忍痛定神一看,才发现是大儿子陆子虡跪在床前,眼中还噙着泪。
“伯声,起来吧,我也没多少时间了……”他望向窗外漫天大雪,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冬天,他恐怕是熬不过去了。静默半晌,他唤道:“伯声,替为父……取纸笔来……”
子虡恭敬递上他惯用的毛笔。可是,该写什么好呢?
陆游望着笔,忽然想起了自己笔下曾奔涌的千军万马。他叹了口气,收复故土,此生是看不到了。“人生忽如寄”,一眨眼,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只是还有太多没有实现的心愿。
迷惘之际,他忽然看见窗外的小河边好像站着一只鹤。奇怪,这么冷的天,连只麻雀都不见踪影,怎会有鹤?
他怔了怔,再转过头时,眼前的床榻却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走到面前。
“尊下可是陆放翁先生?”他抬起头,看见一位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连忙点头,那位女子便鞠了一躬,“劳烦先生与我一同前往。”
这么冷的天,又能去哪里呢?女子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四周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清,而他老迈的双腿竟莫名轻快起来。
“不知姑娘要带我去何处?”他突然有些不安,侧身看向那个女子时,他吃了一惊,她的侧脸竟像极了一位曾经熟悉过的女人。
“故土。”她轻描淡写地答道,却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姑娘是郑州人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是淮南人。”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淮河两岸特有的湿润与暖意。
果然还是引起了她的怀疑了么?他这样悲哀地想,可是隔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她也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吧。
可越是这样想,眼前人便越像那个记忆中的“她”。
“姑娘可听过《钗头凤》?”他试探性地问道。她没有回答,只轻轻一笑,随即便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姑娘,你把我带到了哪里?”他焦急地问道,可是却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雾散了,眼前是一条蜿蜒的大河。
好像听见雷声裹挟着乌云向下袭来,他似乎是在一条靠岸的船上。
“咳咳。”有人在背后轻轻咳嗽,他慌忙让开。八十五年前的父亲正望着船舱外翻滚的波涛,眉头紧锁。舱内的几案上摆着一本被水打湿的《元丰九域志》。他想起来——那天,父亲本要从扬州赴洛阳任京西路转运副使,途中却遭遇了大暴雨,母亲便在寿春至正阳关的淮河岸边生下了他。父亲眉间的焦虑,几十年后他才读懂,那不仅是对自身处境的担忧,亦是对北宋朝廷摇摇欲坠的不安。
一声响亮的啼哭在他耳边响起。八十五年前的他,便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吗?他向后看去,父亲双手托着婴孩时的自己,脸上挂满了笑容,母亲也在一旁虚弱地微笑着。窗外的涛声渐渐听不见了,只剩满耳啼哭声。或许,生于风雨之中,他的一生便注定要在风雨中颠簸。一阵浪向他扑来,恍若一个时代覆灭前的预兆。
浪涛声逐渐变小,风雨中父母的背影在他眼前模糊了,随之而来是一片眩晕。
再睁开眼睛时,脚下已是一片绿油油的田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绿。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东皋!”他在心里这样热切地呼唤,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父亲在寿春置下的“东皋”田园。那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柔,把父子俩的影子叠在一起。
“记住了,这是稻。”父亲指着田的那一片说。年幼的他便贴着父亲的袍子,眯着眼睛扫了几眼,心不在焉地重复着:“稻。”
“不可不用心,这可是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随后,父亲俯下身来,身下是一条细细的小渠。在他的小脑壳上轻轻一敲:“记住:水满则溢,民安则国宁。”当时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会在他的脑中盘旋数十年。眨眼间,流淌的渠水变成了砚台里乌黑的墨汁。
“《说文》曰:淮,从水,隹声。你看,这不像是水边的鸟吗?”父亲伏案教导他认字。可惜那时他总是把这个字念错,这时,父亲就会轻敲他的额头。对了,后来他在诗里这样写过:“淮南诮发蒙”。父亲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图志,指着上面一条细细的线:“看好了,这就是淮河,当年你就出生在淮水之湄。”
那时,他不懂事地指着那条细线一处问:“那这里呢?”
父亲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往北,是故土。往南,是退路。”那时他还小,不懂父亲向来洪亮的声音为何有些发颤。
纸上的“淮”字的墨色晕开,把远处碧绿的山峦染成了一片枯涩的灰。耳畔隐约传来遥远的战鼓和马蹄声。
“陆游,不要看了,来不及了!”身后的父亲焦急地向他喊着,他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惊慌。母亲连忙一把抱住他,把他裹在襁褓里,便指挥仆役们收拾藏书,向后仓皇逃去。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声音不是他熟悉的父亲稳健步伐,而是金人的铁蹄,踏碎了寿春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和炮火的硝烟味。
年幼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母亲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身边,有无数的人向后涌去,一位带着头巾的老翁抚着还沾着淮南滩涂上土的犁,呆呆地望着淮河的方向。三岁的他,就这样尝到了背井离乡的滋味。身后的寿春究竟是越来越远了……记忆中,他们沿着淮河向南逃,父亲频频回首。如今,年迈的他回想起来,那次离别,竟成了一个家族与一片土地的诀别。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了,然而他却一点也不怕,他已活了一辈子,若能死在这片故土之上,何尝不是归宿?于是他便闭上眼睛,箭雨在他耳畔呼啸着,没过多久,一支箭射入他的胸腔,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痛。眼前的金兵和淮河模糊成一片血色,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那支箭从身上拔下,紧紧握着它向最近的一个金国骑兵扎去!
奇怪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扎到,眼前带血的箭变了模样,他定睛看去,竟是大儿子递来的笔,而他已经没有力气握住它了。恍惚间,他看见儿女们都围在床前。
原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吗?他有些失望,可一切却又那么真实。
故土,还能收复吗?
陆游干涩的唇间发出久违的声音,几乎是用尽了生命在喊: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他忧愤而又不甘的目光扫过床前跪着的众人,他们眼中闪着同样的泪光。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他的声音渐渐变小,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最后他将目光挪向窗外——那只鹤似乎还在那里歪着脖子伫立着,好像在享受冬日最后一缕暖阳。雪是什么时候停的?他有些恍惚。随即,那只鹤扑棱棱振翅而起,一跃凌空,朝着最遥远的北方飞去。翅尖掠过淮河的浪——九百年后,可还有人记得,有个诗人的骨血里,永远嵌着淮南的泥、淮河的水,还有那一句未曾说尽的“北定中原”吗?
(庞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