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陆游的临终自述
我一直地咳,竟流出许多眼泪,或许是干咳的牵引吧。我就要驾鹤归西,人间的一切即将与我无关,但我心中仍有万千遗憾——我没能亲眼见到祖国的统一。闭上眼睛,我就要入土为安了。这一生,我又做了些什么呢?在永眠前,我想回顾一遍我这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一生。
我于宣和七年出生在淮河舟中,家里是江南的藏书世家,名门望族。我的高祖,大中祥符年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我的祖父,师从王安石,精通经学;我的父亲,亦是通诗文,有节操。我自幼便深受儒家思想熏陶,那时恰逢金兵南侵,靖康之耻,北宋灭亡。父亲携我南逃避难,记不清途中是晴天还是雨天,只记得整个城市满目疮痍,断壁残垣,横尸遍地。百姓哀嚎奔走,衣不蔽体,民不聊生。多年后回想起那段流亡的岁月,我只能默默轻叹:“儿时万死避胡兵”啊!家族的抗金立场是坚定的,我也对自身的才能充满期许。我梦想自己能飞身上马去奋击猖狂的胡虏,下得马来又能草拟军中文书,文武双全,报效国家。谁少年时没有一个英雄梦呢?然而在蹉跎岁月中,这一切终是沦为笑谈。
如若我能选择,我定会将最心爱的人守在身边。可现实不知将多少青梅竹马拆散。我深爱着唐琬,这位精通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我爱她的不善言辞,也爱她的善解人意;爱她温柔娴静的性格,也爱她的耐心细致的处事。我们虽伉俪情深,夫唱妇和,奈何家母不喜唐琬——或许她觉得是唐琬的存在让我无心科举功名,沉醉于温柔乡;又或许她认为唐琬多年未育,断了陆家香火。在她劝我纳妾未遂后,便逼迫我写下休书。我不敢违抗母命,只能强忍泪水,硬着头皮去做。可研墨开笔时,我竟无语凝噎,笔悬半空,墨汁洇在麻纸上,留下不美观的斑斑迹迹,一笔一划都像刀刻入心,那种痛苦直入骨髓,难以言表。我泣不成声,却怎么也打动不了母亲磐石般坚硬的内心。
最终,我还是和唐琬分开了,望着她踏出门槛的背影,心中充满愧疚——我终究伤害了她。在那个看重名节的时代,被休弃后,她回娘家的日子也少不了被评头论足、嘲讽取笑与指指点点。但又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呢?只愿她另寻良人吧。
敝人福浅,二十三岁便失去了父亲,一生起起落落,爱情不顺,仕途同样不顺。绍兴二十三年,我赴临安应试,却因秦桧的嫉恨而仕途不畅。直到秦桧去世,我才初入仕途。宦海浮沉,我屡次进谏,有明君悦纳,也有小人谗言,但我始终不为所动。我深信,辅助圣上收复失地、建设国家是我的责任与义务。但总会得罪一些小人,他们诬陷我结交谏官、鼓唱是非,朝廷遂罢免了我的官职,我只好回到家乡。
赋闲四年后,乾道年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就在这鹅毛飞雪的季节里,朝廷再次启用我,任命我为夔州通判,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我携妻带子逆流而上,领略了不同的风土人情。那时,我便开始记录每日的所见所闻,以及由此引发出的种种联想。不久后,王炎召我为干办公事,我甚是欣喜,知遇之恩让我一生铭记。他委托我草拟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我斟酌再三,写下了《平戎策》,提出收复中原必先取长安,取长安必先取陇右;积蓄粮食、训练士兵,有力则进,无力则守。
我来到王炎的军幕后,便常到骆谷口、仙人原、定军山等前方据点和战略要塞巡视,也曾到大散关巡查。当时吴璘之子吴挺代父掌兵,骄傲放纵,多次因微小过失杀人。王炎不敢得罪他,我便提出建议用吴玠之子吴拱代替吴挺掌管兵权,还因此与王炎意见产生分歧。虽然后来我的话应验了,但一切为时已晚。朝廷否决了北伐的计划,也解散了幕府,那时我心如刀绞,忧伤难抑。多年后回想起,在大散关一带那段短暂的军旅生涯,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亲临抗金前线,为祖国统一所做的亲身实践,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回到蜀地,考察风土人情,结识了好友范成大,还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于蜀州。我自号“放翁”,来回应“颓放”“狂放”这样的攻击。但魂牵梦绕的仍是我深爱的祖国。我再次上书,也恳请好友规劝皇帝,我的愿望就是看到祖国统一。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拼尽全力去争取。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不能每一帧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所剩余时间不多,编修了国史,勉励了韩侂胄,希望他抗击外侮,为国立功。后来,我回到了山阴,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辛弃疾不嫌我贫苦,屈身拜访寒舍,我不胜感激,与他促膝长谈,共论国事。他见我住宅简陋,多次提出帮助我构筑田舍,我都婉拒了。没有国家的统一,何谈个人的安逸?
不久,辛弃疾奉召入朝,我作诗送别,勉励他为国效命,协助韩侂胄谨慎用兵,早日实现复国大计。两年后,我听闻韩侂胄出征北伐的消息,欣喜若狂。我时时关注着北伐的动态,宋军准备得很充分,出师顺利,先后收复泗州、华州等地。我暗自祈祷,愿神明庇佑我大宋王朝尽早统一。可是人心难测啊,韩侂胄用人失察,部下叛变的叛变,割据的割据,韩侂胄渐渐陷于孤立。我痛心疾首啊,却无能为力,只能将泪水咽下。很快,史弥远就发动政变,诛杀韩侂胄,遣使携其首级至金国,订下“嘉定和议”,北伐,真真切切地彻底失败了。我悲痛万分,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病情也愈发严重,终是忧愤成疾。
我曾以梅花自喻,如今也真到“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时候了,人生总有遗憾,生命总不会过于圆满。统一后的江山,就嘱托我的儿子代我好好看一看吧,在看望我时让我也知道这件天大的好消息。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仿佛看见了我深爱之人的容颜,我听不见声音了,只感觉身子在渐渐变轻盈。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或许沉睡了九百年吧,我睁开眼睛俯视着这可爱的人间——再没有战火的中原,百姓安居乐业的华夏,这繁盛的图景,我幻想了九百年啊!不远处,书塾里传来小朋友们的读书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我的诗,我欣慰至极。这就是坚贞的梅花啊,零落被碾后,仍是芳香如故。我又许下一个心愿:愿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前赴后继,永远对祖国有热忱;愿华夏大地再无战火纷争,天下大同!
(卞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