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小湾,我惊奇于一株——不,是紧紧相挨着的两株泡桐树。
之所以惊奇,一是因为,远远望去,那棵树孤零零地立在路边,满树淡紫色的花儿开得正盛,而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却见不到一株它的同类。二是因为,程小湾为行洪区,常被洪水淹没。因此,淮古路位于程小湾内的一段,路两边没有任何行道树。我不知道这株泡桐为何能在此安然而繁华?三是因为,来到近旁,我才发现,那其实是两棵树(不知是否同根),一粗一细,一高一矮,紧挨在一起,极像一对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患难夫妻。
来到近旁的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就飞快闪过小时候邻居那对老夫妻的影像。
那对老夫妻和我同姓,但听长辈讲,他们并不和我们同宗。据说,他们是山西人,先前,带着一双儿女一路南下,逃荒要饭。途中,先是儿子夭折了,到我们村时,女儿又重病而亡。夫妻二人几近绝望。念及他们可怜,又是本家,村民们便帮他们搭了间庵棚,留他们住了下来。
到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就已年近古稀。可能因为那男的辈分比较高,名字中又带个金字,所以全村老少都称他老金爷,称他老伴为老金奶。老金爷高高壮壮,皮肤还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枣红,性格开朗豪放;老金奶却矮小柔弱,内向而温柔,老两口一直相亲相爱。也许是感念村人的收留,也许是骨子里固有的本性,两位老人谦和纯朴、勤劳善良,和邻里相处非常和睦。
那时,他们住的已不是先前的草庵,而是一个带大院子的两间草房。只是令我奇怪的是,别人家的房子都是门朝南,唯独他家的房子门朝北,弄得我一进他家院子就转向。
他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青桐树。树干比搪瓷脸盆口还粗,树皮光滑青绿,树叶大如蒲扇。奇怪的是,我们全村也只有他家有青桐树,再找不到第二家。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为什么只有老金爷家有青桐树。父亲说,可能是他们从老家带的种子。我一直相信这个答案。
老金爷家的院子,是全村孩子的乐园,青桐树下,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老金爷和老金奶人好,谁家大人忙,顾不了孩子,就把孩子往老金奶家送。所以,农忙季节,她家就成了幼儿园。可以说,全村的孩子,没有哪个没吃过老金奶家的饭,没睡过老金奶家的床。当然,老金爷家的重活,也从来不用两位老人操心;谁家有个好吃好喝的,也都忘不了两位老人。
老金爷家吸引孩子们的,还有那青桐树果。那青桐树会结一种贝壳似的豆荚。果实成熟时,豆荚会炸开。炸开的豆荚,特像农人雨天插秧时背在背上的斗篷。青桐果状如豌豆,就结在豆荚边缘。青桐果炒着吃,非常香,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自然是孩子们的最爱。每当青桐果成熟时,老金爷就手拿一根长竹竿,哗啦哗啦地在树上敲打,那青桐果便落雨似地往下掉。一群孩子,蹲在地上争着拣拾,活像一群抢着啄食的小鸡仔。每当这时,老金爷和老金奶也开心得像孩子。
我上初一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们去老金爷家院里玩时,老金爷就把我们往屋里拉,说他家院门朝北,灌风,院里太冷。而那年冬天,老金爷穿得也比往年厚。一个下雪的夜晚,老金爷走了,像一朵飘飞的雪花,悄无声息。
全村人帮着老金奶安葬了老金爷。从此,院子里,陪伴老金奶的只有那两棵青桐树了。
大概又过了三年多,老金奶也走了。那院子和青桐树,便寂寞地逐渐坍塌、枯死。后来,我们村再也没了青桐树。
念及此,我有些担心程小湾内的那株泡桐了。(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