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可

    展开一张密密麻麻的中国地图，要很费力很费力地才能在安徽省的地界里找到属于淮南的那一个小黑点，不是省会，没什么盛名，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城市一样，安居在这淮河旁的一隅，守着历史里一些属于这个城市的残垣和故事，不足为外人道。
    “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我曾暗自欣喜我在的这个城市有个这样好听的名字，“淮南，淮南”，念出来带着点江南烟雨的缱绻和淮河之畔的爽利。那时我觉得自己生在这里真是幸运，整个安徽省没有哪个城市有比这个更好听的名字了。二十年来，我了解这个城市就像了解我自己手心里最细微的纹路，但你若问我爱这里么？我却一度答不上来。这里常年有灿烂的阳光，有我喜欢的小吃，有抬首就看得到的山脉，可在我心里，这就是个针尖上的小地方，逛街都只有一个去处，我爱的该是更大的地方。
    我开始羡慕那些远方的人，羡慕那些从北京上海来的人，他们可以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个城市的景点古迹，说那里的美丽和名气；我也羡慕那些从大理洛阳来的人，他们可以如数家珍地告诉我那个城市的美食传统，带着点文艺气质的自得。而我呢，我张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介绍我的城市。这里有一座山叫舜耕山，不高却有很多树，半山腰有个乌龟样子的石头，龟壳被人摸得滑溜溜的；这里最著名的景点是八公山风景区，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景色，但有个纪念淮南王的宫殿，里面流传着鸡犬升天的故事；这里的特产是豆腐，是最便宜廉价的一种吃食，但能做成一桌子的菜；这里有淮河水流过，水很浑浊，堤岸也不高伟，但有风的时候，远远地能看见汹涌的浪潮；这里四季分明，常出太阳，每年冬天都要洋洋洒洒下一场雪。我能细数出这里的无数好处，但外人仍不曾听闻。说起淮南，大家只会有点疑惑地问：“那是哪里？”偶尔会有人笑着说：“你们那里橘子很好吃吗？橘生淮南则为橘，说的是你们那里吗？”我常常无言以对——我真的没听说这里盛产橘子。“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没有人记得这首诗，也没有人说过你的那个城市有个好名字。
    后来我上大学时选择去了很远的一个学校，我那时想要离开这个叫淮南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向往更好的地方，还是因为我想和别人炫耀：我去了更好的地方。
    我去的学校在成都，人人口中的“天府之国”，那里气候很好，只是不爱出太阳，我尝遍了那里一道又一道的名小吃，去过那里一处又一处的景点名胜，我说着普通话，在街头有礼貌地问路，站在春熙路路口的时候我也常忍不住感慨，这的确是一座惹人留恋的城市。但站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看着身边林立的高楼大厦的时候，我却生出一种疏离感，那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向往的不是这里，我爱的是淮南那个小城。
    以前我觉得爱这个字多么高贵，不论对人对物，哪能轻言，淮南虽好，可却算不上多么发达美丽，哪里值得我说爱它。可当我站在更发达美丽的城市里时，我才恍然觉得，爱简直是最低微包容的一个字了，它最不受常理约束，没有“更好的”这一说，哪怕那个地方有再多的不尽如意，当你回头看时，仍发现那儿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召你回去，而你不能抗拒，仿佛你的离开就是为了回来。
    每次下火车回来，拖着箱子踏上粗糙的水泥站台的那一刻，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那种感觉很踏实很微妙，是那种此刻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情的感觉。淮南的新站早几年就建好了，宽敞明亮，站前有一片很大的广场，带点陌生的气派。但老站却还是那个样子，仿佛从我没出生起就没有变过，有点简陋的站台，支柱都已经斑驳，候车大厅的地板脏兮兮的，夏天时只有几个吊扇吱呀吱呀地转，没有电梯，每次回家我都要抬着箱子走过那条不算长的甬道——这曾经都是我无比嫌弃的，而今这要被淘汰了，我反而生出无限的不舍来，仿佛那破损的一砖一瓦里都饱含了深情。游子归来，寻的从来都不是新气象，而是旧时光。
这几年每次回来，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些不同，有时候是一片荒地变成了一座商厦，有时候是一条小径变成了宽敞大道，我开始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周围那些熟烂于心的景色里偶尔出现的变化，带点紧张的欢喜，像孩子在自己的领地里寻找复活节的彩蛋。
    这是一座平凡而又琐碎的城市，风里有点灰尘，阳光却很温暖。这儿没什么厚重的文化，历史也只有薄薄一卷，人们不那么彬彬有礼也不那么行色匆匆。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能看见阳光透过窗帘铺在被子上，楼下香樟树的叶子在沙沙作响，门口的小街上摆满了小吃摊，热腾腾的水雾夹杂着牛肉汤的香气氤氲在吵闹的人声里，出门走个二十分钟就是最热闹的街市，太阳落山后就是夜市出动的时候，各种小摊小贩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瞬间就占领了整个街道，漂亮的姑娘们挽着手在窄窄的夹缝里灵活穿梭讨价还价。街上常有乞讨的人凑过来，看我没有反应便又走开。以前觉得这儿小，其实是因为那时心太大，装着远方梦想，爱着繁华笙歌，我要打包行李和书走得远远的，我要投奔大的世界。可现在啊，站在这座小城的街头，觉得世界其实很小，是这个地方赋予我的梦想和追求，教会我生活和希望，我走得再远，去了再大的地方，我的世界我的心和爱却还扎根在这里，扎根在这个平凡细碎无名的地方惹我频频怀念。
    你若问我，最爱哪个城市。我会告诉你，最爱淮南啊。
    你若问我，那是哪里。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阳光很好，名字好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