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金克木先生以“辛竹”的笔名出版《旧巢痕》,写的是二十世纪初年北洋军阀统治的纷乱时期的寿州家事。此书文体,论者纷纭,莫衷一是。事隔12年后,先生又出版《旧巢痕》评点本。此时,先生说话了:“写此书于七十年代末,为给上山下乡儿女知道前代的事,不为发表……所以不像小说也不足为怪”。以书示儿女,非同小可,确是“非虚构”最好的注解。而作为先生的故里人,我们阅读那熟悉的山水人物、风物流俗……如在眼前,索性当作真人真事的回忆录来读了。
这一次,我们来看一看《旧巢痕》里的寿州婚俗。
寿地婚俗,1996年版《寿县志》所载,已经是倡导的社会新风尚了。而《旧巢痕》里的婚俗,依然古风朴朴,颇接近清代光绪《寿州志》上面的记录:“婚礼,论门第、辈行、重媒妁、通婚启,问名、纳采,动必遵礼。搢绅有亲迎者,拜堂、合卺,二日庙见,弥月回宁”。
先说出嫁,也叫“出阁”,《旧巢痕》所述大侄女出阁,仪式极简:无非是经过媒人说合的“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遗憾的是,男方虽是个财主,但住在乡下。女方是城里的一户官僚,此时,做知县的父亲已死,但大哥出门闯荡,不少挣钱。因此,大侄女要从城里委屈地嫁到乡下去。作为补偿,也为了面子,随大侄女出嫁,陪带了一位付工资的“伴娘”张妈。这是因为大侄女从小没了母亲,是张妈一手带大的,已经离不开了。另外呢,大侄女嫁的这家是一个有兄弟十人,她嫁的是老九,进门之后,就要面对上面八个嫂子,如此复杂的家庭关系,只有像亲妈一样的张妈才能替她“保驾”,家里有才放心。
女儿出嫁是要陪一套嫁妆的,所以说在出嫁之前,家里就请来了有名气的木匠打制家具。出嫁那天,照例是坐轿子,要哭嫁:“大侄女哭哭啼啼的上了花轿,大嫂擦了擦眼睛,妈妈有几天都在屋里偷偷的抹眼泪……过了三天,大少爷照例要前来‘探亲’,一个月后‘双回门’,全家都忙着招待新姑爷”。为什么母亲在大侄女嫁后“有几天”都还在抹眼泪?这是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金克木出生的 1912年,父亲五十九岁,生母十九岁,是江西万载县人,生于铁匠铺,曾三次被卖做丫环,后为知县的父亲收房,没想到生下儿子就“光复”,家被抄,第二年“父亡”,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大侄女出嫁后,大哥还要留在家里办另外一种喜事,三哥娶三嫂”。
娶亲比嫁女要复杂得多,也是热闹得多,嫁女只要准备嫁妆,一轿抬出去即可。娶亲是人口增加,所以,有钱的人家就大肆铺张,摆阔气,没有钱的也要装潢一下门面。先是嫁妆一件件过门,给喜钱,收贺礼也得给送礼。客厅里挂满道贺的对联,堂屋里的“祖先神位”中堂旁边也换了一副大红喜联,大门、二门和后门都重新贴过大红纸的新对联。新房设在正堂屋的西边,屋里只准备了一张新打制的架子床,所有家具都是女方送来的:双箱、双柜、梳妆台、春凳、椅子等等,院子里拥挤不堪,摆一张条桌子作为收礼“账房”,几位亲戚专门执事,招待客人,指挥办事,厨房忙不过来,又找了临时工。
突然,不请自到,来了一群吹鼓手,一阵呜呜哇哇吹唢呐,那是“叫花子”进来。一般事前都在门口设有“叫化棍”、桌子之类摆设,有人出面请“叫花头”吃了一顿酒席,送了数目不少的一笔钱,有他去摆平手下的人,要不然,他们在门口吵吵闹闹的怎么办喜事?
终于,巷口爆竹声唢呐声大作,轿子缓缓地向大门走过来。进大门,二门,一直到第三道门都有非常繁琐的仪式。最后新娘下轿,一身花绸缎衣裙,头顶盖头,在伴娘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上堂屋台阶,过门廊,跨门限,红烛高烧,香烟袅袅。供桌前的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上面有两个红拜垫,桌上还有几样供菜,放着酒杯和筷子。新郎新娘先向外拜了天地,转身向内拜了祖先,然后彼此交拜后,同入洞房。
紧接着开始喝喜酒,“客厅里,三桌中间一桌是贵宾,主席是大哥坐,上首一桌是二哥当主人,下首一桌是大侄充当主人,旁边留下一个位置给三哥来谢客后坐,新郎进客厅少不得又要一桌一桌敬酒,然后再到院中敬酒”。作为小弟弟的金克木,这一回去,大嫂教他上桌见客的规矩,允许上席上桌了。“小孩子在酒席上,大人给了酒,也只能端起酒盅用嘴唇抿一点。大人斟酒时要站起来,两手捧着酒盅,倒一点就要道谢说‘够了’,不能等倒满酒泼出来,客人拿开酒壶,才能坐下。自此之后,小兄弟开始正式陪客“入席吃饭”,在大人的调教下,慢慢掌握了饭桌上的“举止态度”。
最后喝到“客厅地下睡了两三个人在大声打呼噜……一股酒气醺人”。酒席吃后,客人大多都走了,留下来的晚上“闹房”,这是婚礼当中必不可少的一幕仪式,据说是“三天无大小”,要闹得“不可开交”才好。有人说,能闹得新娘哭,伴娘气,新郎急最好,没人闹,不吉利。不过这一家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所以仍旧是文质彬彬的。最多也就是,伴娘掀起“遮脸羞”,让大家看面貌,再掀起大红裙,让大家看小脚。新娘站着,低着头,任人摆布,不能开口,闹得厉害时,伴娘出来解围,例如,有人要求新娘拿烟倒茶等等,有伴娘代劳。
婚礼后的第二天,要全家行礼。第三天,女方家的弟弟要来“探亲”。到了满月,下乡“回门”,住三天才能回来。新娘子按照规定,一个月不下厨房,也不能出堂屋。伴娘先在新房门外夜里临时搭个睡铺,三天以后去和女工们同住,一个月后得喜钱才回去。
《旧巢痕》里的寿州婚俗,比如“订婚”“择期”“陪嫁”“闹房”“回门”等等,至今尚存,薪火相传,而一些封建旧俗,早已革除。金先生自评曰:“虽着重写已亡失了的旧礼俗,但也从中显示出家中各人的不同身份和性格及出身经历”。正如《旧巢痕》点评本编者所说,这些故事与我们熟知的二十世纪的那些大题目,并不直接关联,但在他们的闲讲闲说中,人们却看到了历史大题目在逐渐凸显时那些游动其中的因子,看到历史在移形换位时那些若隐若现的人和事。于是,百年的大题目,大沧桑就有小人小事而显得可触可感了。(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