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国维《人间词话》
静安先生之大作《人间词话》,其文语并不繁冗,但每览之余,兴感之由,皆是厚重;思忖之后,俯仰之间,尽觉苦楚。一代巨擘,境遇如斯,或乃不甘,或求清白,其择如是,足慰忠悫。后人缅之,吾等亦是哀挽,每每高山仰止,深敬其格!
正如先生开篇所言:“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真正的诗人必求境界,既要会写境,也要懂造境。窃以为,其实不外乎抓住现实与理想、写实与浪漫的差异与融合。天马行空、神秘飘逸的浪漫之感必须以自然为基调,于实中取造;山川草木、世事人情的写实之视应当以理想为烘托,于造中诉实。当然,只有达到了极高的人生层次才能在诗词中实现写造二境的自由转换与贯通。
高格之词必求境界,人生亦如是。先生文中所论之“有我”和“无我”二境,实为境界一说之更上层楼。虽融合中西方文化之共同视角诠释前人词境,但余以为,词境其实皆为心境。宛若人之一生,少时不知疾苦,鲜衣怒马,一骑绝尘,尽享恣情欢乐,所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壮年漂泊离愁,寂寞孤独,两杯浊酒,难得天阔云舒,因此“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暮年悲欢离合,清欲无求,三更梦醒,淡忆烟雨平生,是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此等心境之转变,乃历练催生,为岁月浸染,是苦难锻造。正是所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更高的人生层次和生命成熟必源于阅世和阅己。当然,阅世愈深,则写境更胜;阅己愈深,则造境更高。如能把风轻云淡、娴静恬虚的人生态度倾落于词中,则无我之境可得。正如五柳先生所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境界所致,非其采菊,亦非其看山;实则,靖节先生本身就是那朵淡菊、本身正是那座高山,如他化自在,与自然宇宙融为一体,此境界之高,往古来今之最也!若牵萦于心、隐忧不寐,沉于纸上,则多为有我之境。亦如晏同叔之语:“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正是:满目萧然者,必存萧然之气。但大晏官拜宰相,富贵荣与,旁人艳羡,何来此忧思之情?或为欲赋新词强说愁,也不得而知。境界之分,高下立判也!
人生之苦痛,多是求而不得。但这是一个必然过程,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哲学家生来就超然物外。或许,只有经历了、自省了、透彻了、看淡了,才有可能抛弃专注于离情别绪、宠辱得失的低级情感宣泄,才有可能超越执着于忧郁痛苦、自怨自艾的无病呻吟,才能真正去领悟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正如文圣诗贤们之所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但这种高级境界,难度之大、雅致之高,古往今来,寥寥无几。何以解惑?或许,惟有意造!古语言:君子不器。与意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有抛弃外象,追寻本质,采撷飘渺虚空之大道,才能突破束缚,达到空靜虚灵、直指本源、物我相合的高级审美境界。只有勇于抛弃自我喜怒哀乐、戚戚艾艾之状态,转而探查个体在自然宇宙中的价值意义和思维导向,才能发出虽幽语轻喃却震耳发聩的,关于生命与灵魂、存在与价值的自我拷问。当然,这种意造,不是刻意地凭空妄造,而是从现实中挣脱时产生的自我剥离和自我升华。那是一种如渊似海的深邃,必然通透于时间并空间之中,这种层次,极具超越性、包容性和哲理性,痴求难得。恐怕,只有破除世俗的桎梏,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才能得其一叶、才能窥其一斑。或许亦如观堂先生在治学三境界中所言:只有经历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求历程之后,才可放下执著、舍弃不甘,而达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无我之境!
先生早已长眠水国,如其《采桑子》中所诉:“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自此,人间再难有此境!(李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