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怀念一个红薯,倒不如说怀念我的父亲。
父亲在农业生产上是个“把式”,他懂得如何去精耕细作土地,父亲唯一的缺点是不识字。过去车马慢,父亲他们那代人种地的思想也慢,那时候家家养猪,队里养牛,成堆的猪粪和牛粪,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就靠肩膀挑担子运到庄稼地里;猪粪、牛粪运送完了,父亲天不亮就跑到每家门口喊:“都起床喽!抬塘泥……”。人们就把黑黝黝的塘泥往庄稼地里抬的抬,挑的挑。那时没有上过化学肥料的大米和白面都很白,是那种自然的白,吃起来有甜丝丝的感觉,即便没有菜就饭,也能吃个两碗饭,或是两个大白馒头。
父亲不识字,却要求我们一定要识文断字,把我们送去学校的时候,总会在我们的书包里放上一个烧红薯,那是母亲在做早饭或是午饭的时候,在灶膛的火堆里埋上几个红薯,锅灶烧熟的红薯酥软,红薯皮被渗出的糖液浸染着,油光发亮,饿的时候拿出来吃,那份甜直抵心底,怎一个好吃了得。红薯,我们也叫山芋,人们常说的烫手山芋,应该就是刚从灶膛里拿出来的烧红薯吧,虽然有被烫的风险,轻易却也舍不得丢弃,因为烧红薯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美食,不亚于今天麦当劳、肯德基,即便当下到处可见的烤红薯摊子,也难及当年的烧红薯那般甘甜和绿色天然。
要想红薯甜且好吃,必须把红薯放进红薯窖里,红薯窖一般是圆形和长方形两种,红薯放进窖里,封上窖口后,红薯在窖里会汗流浃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红薯出汗了。出了汗的红薯,再放在冬日暖阳里晒,晒得蔫蔫的,洗净,无论怎么烹饪,都好吃得不得了。
要把红薯放进窖里,就得去田里起红薯。起红薯的时候,一般都会在霜降以后,其他田块里的麦苗已经露出紫红色的麦芽,红薯叶被几场苦霜一打,原本绿油油的叶子就开始变黑了,卷曲了,落叶了。于是,父亲就召集人们起红薯,红薯被连藤带叶的砍掉,拉到牛房喂牲口,男人们刨红薯,女人们负责捡拾、集中,最后会计掌管大杆砣秤,把一大堆的红薯分成若干个小堆,每个小堆上会计还会选一个最大的红薯,用指甲划破红薯皮,刻下户主的名字,放到最上面。这样一来,每家就会找到一堆属于自家的那堆红薯,而后运回家。
每到这个时候,就难倒了我的父亲,即便他是一队之长,他还是很无奈地看着别人去认领自家的红薯。我们放学回来,他就像盼到了救星一样,有一股子骄傲感,他心里肯定在说:“俺娃来了,俺娃识得好多字呢……”
后来,多数时候,都是我去帮父亲找到那个写着父亲名字的最大的红薯,我要把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的那份殷殷期盼,报答给父亲,就算只是小小的报答,我也能看到父亲很欣慰的表情流露,他端着烟袋,猛吸几口,吐出的烟圈和舒展开来的皱纹,那是心底开出来的喜悦的花朵!
生产队分红薯,每年冬天只有一次,隆重、热闹。于是,我就在一年又一年的冬季,去找写着父亲名字的那枚红薯。再后来,那枚红薯,我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含着泪去找,找到的,是父亲的坟头。没有想到,父亲最终成了一堆“红薯”,永远地定格在了大地上。
行文至此,泪,不自禁就流了出来。
怀念一个红薯,有甜的味道,丝丝的甜;也有苦的味道,涩涩的苦……(张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