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寿县,秋的来临,总是显得声势浩大。
不像是春的到来,入夜潜姿,没有声响,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秋的到来,是颇具仪式感的,甚而有人创造了“一杯奶茶”这样的惊喜——当然,秋的仪式可不是一杯奶茶,是一场愁肠百结的雨,凄迷朦胧,横无际涯。
其实,不只秋季,几乎每一个季节的来临,都关乎一场雨的降临。
春雨弄梨花,夏雨打芭蕉,秋雨愁梧桐,冬雨凝窗棂。在这或者轻佻或者狂暴或者庄严或者高洁的季节之雨中,对秋雨的情怀独具,怕也只有人到中年才可以真正体会出来。
是的,在童年的时候,我是完全读不懂父辈们在第一场秋雨到来时的神情的。他们多半坐在门槛上,吸着烟,眯了眼,看杨树上的鹊巢,末了,幽幽地叹一句:“又要下连阴雨了。”连阴雨多好啊!一场雨来临之后,房屋前后的树叶红了,树上的柿子红了,田野上的苞谷叶皱得像奶奶的脸;可以吃火堆中煨熟的红薯,可以吃板栗子炒老母鸡;可以看大公鸡在檐下对一群母鸡发呆,可以看狗子硬挤到我的脚下,或许还可以看到灰喜鹊一家几口把小脑袋挤在鹊巢门口轻语、低喃。当然,也有猫的呜、鼠的吱和蟋蟀的歌唱。
读了书之后才知道,秋雨皱了梧桐,秋声鸣了矛戈。但也正是读了书之后才知道,真正的梧桐细雨深院清秋,绝不是父辈们坐在门槛对着杨树所能感受得到的。
农家的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闲愁啊!
而在古城寿县,却是不同了。由于近些年里人工的精心雕琢,古城的四季比农村更加界线分明。立秋过后,当还在慨叹秋阳如虎的时候,蓦地一场秋雨便令满城的行道树换了红妆,再一场秋雨,便已红得透彻红得执着,身体力行着“可爱深红爱浅红”了。吸引得大姑娘小伙子纷纷登上峰峦叠翠的八公山,极目远眺;三三两两、相携相邀,或者肥陵山,或者硖石山,品一叶秋,抒一段情。
然而这古城的红叶之美,却是美得不尴不尬:街道两旁的树惹眼的秋红早已迷失在层楼之间,而公园那绿的松、黄的桦、红的栌虽参差交互如锦似缎,古城当地人因熟识而不以为奇,来此游客因促狭而难于尽兴——不宜高歌,也不宜酣睡。或许,是可以支一方画板,静静地描摹了,也做着“归去凤池夸”的梦想,但这似乎不适于匆匆而来的游客。真正的写生,或当是居住古城的人,大张旗鼓地去了名山胜境之间,高擎了标语,响呼了口号。
是的,得回到山野,得回到乡村。
却总是不能在这秋红如炽、秋香似梦的时节融入乡村,不能坐在微凉的青石上看乡村鸡犬的闲散,亦不能小憩在丛林间听秋风落叶的浅唱。
便生出许多的愁来。怀里多情以伤春,心中多事而悲秋。那秋雨的凉,让肌肤回到最初的怀念,从“单衾自不暖”到“不恋单衾再三起”,都是。而秋的红,是乡野山林,是村落古居,是沸腾的血液,是杜子美“连山晚照红”的淋漓尽致,是刘梦得“数树深红出浅黄”的自然质朴。而这一切,古城没有;不客居于古城,亦不曾有过。
客居古城的日子里,目光连同思想被街道两旁的树轰轰烈烈地红点燃的时候,一杯酽的茶,一枚弯的月,便可以映像出所有。(李永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