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僻的楼角,在马路两边,甚至院墙屋顶,总能见到顽强生长的小草。有时是纤细的一株,如空谷幽兰,孑然而立;有时是参差的一片,如微缩的丛林。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它们默默坚守着一小块地,像坚守着自己的梦想。
我不知道,这孱弱的生命从何处飘来,又能生存多久。它们栉风沐雨,无遮无拦地承受着世间的喧嚣与灰尘,那夏阳、秋霜和冬寒,都能使它们枯萎凋敝,可是只需一缕暖阳、几滴雨露,生命就会复苏,有声有色地活过来。没人关注那风雨中的挣扎和困苦中的隐忍,它们总活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当白日的喧哗在它们身边渐渐消失,当浮躁的霓虹在它们叶尖停止闪烁,当凄凉的夜雾在它们发间来回穿绕,我的心和小草一样冷静。总觉得草丛中隐藏着一双眼睛,它从容淡定而又回味悠长,从岁月深处静静地、静静地回望过来。思绪被什么所牵引?对,是我那久违的故乡。
那个拥有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西淝河边的小村落,田埂、沟塘、渠坝处处长满了各种草儿。
荒滩上的草儿,因地贫风大,长得瘦而硬,多是茅草、麦黄草。过去,村里人喜欢用它盖屋顶,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却不朽。夏秋季节,满坝埂上绿浪翻滚,风吹草低,现出云一样飘动的羊儿。因为草硬,羊儿们翻起上唇,露出牙齿用力咀嚼。放羊的汉子怀揣着扁酒壶,躺在草地上,闲了举起酒壶抿一口,吼两嗓子四句推子,全然忘却岁月的清苦。他们是活得像草一样泼辣的乡亲。
地头的草儿,像仆人似的护卫着庄稼,它们是乡亲们从地里拔出来随手丢弃在地头的。民以食为天,视庄稼金贵,决不允许草儿跟庄稼争肥水。于是庄稼与草,就有了贵贱之分,尊卑之别。草儿却无怨无悔,随遇而安,白天在地头被晒得奄奄一息,只消几丝夜雨或一场晨露,就能随处落地生根,又蓬蓬勃勃地长出一片青青草色。乡亲们总是感叹:这草儿命可真旺!
路边的草儿,茎叶纤细如丝,一团团、一簇簇,绿莹莹地铺在路边。这草儿十分坚韧,抓地又紧,你若想将它连根拔起,小指头会冷不丁被勒出一道血口。但在阴雨天它就有用了,赶路人两脚陷在泥里,拔不动腿,蓦然踏在草上面,如履地毯,顿觉浑身一轻。走的人多了,草上就会踩成泥路。可是一旦天晴,它们就会在泥土中重新抬头萌发,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初冬的清晨,这草顶着满头寒霜,苍黄中隐隐透出青色,表明还有生命在岁寒中默默坚守,直到朔风呼啸,这草儿还硬如钢针,即使节节寸断,也宁折不弯。
春回大地时,广阔的田野里缀满点点新绿,处处浮动着老老小小提篮的身影。荠菜、马齿菜、蕨菜,这些日渐生疏的名字,当时曾给饥寒的人们带来几许温饱的感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八九岁就会挎个草筐,遍田野地去割草,交给生产队里喂牛,得到点报酬。记得十岁那年,我瞒着大人偷偷摸进了一片蓊郁的高粱地,浓重的绿色立刻将我瘦小的身影淹没。高粱地里蒸腾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让我忘乎所以。当我钻出来的时候,蓝幽幽的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田野,沉默的青纱帐在黑暗中潜伏着神秘的恐怖。我蹒跚地扛着草筐,竭力压抑心头的恐惧往家赶。挨近村头,一声悠长的呼唤自暮色中传来,我眼眶一热,是母亲!昏黄的灯光下,她替我除去小褂,露出了肩上火烙般的血痕。是汗水还是泪水滴到上面,辣辣的,很疼,也很温暖。从此,我就与草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知不觉,离开故乡四十年了。我像草儿一样扎根在基层文化这块土壤里,艰难地发芽开花结籽,生命因与群众文化有太多的牵挂而融为一体,而对于故乡,却因岁月阻隔,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然而,这些似曾相识的草儿,总会使我找回故乡的感觉。我忽然发现,故乡的记忆在我脑海早已化作了琥珀,即使再过许多年,凝固的只是时间,掸落岁月的风尘,故乡的一草一木,都还在那儿完整地保存着呢:那青灰色的砖墙、那苍郁的老槐树、那朴实的庄稼,当然更有那些淳朴的草儿。(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