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的连绵细雨终于在将近傍晚时停了,水泥地面上沾满了金黄的落叶,秋风习习夹带着一丝寒意。晚饭后,我披了件厚外套在单位的院子里散步。不远处的村落里传来鸡鸣犬吠的声音,循声望去,暖橘色的灯光间,一缕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在胸腔若有若无地回荡,思绪突然飘到遥远的老家,仿佛又看到了灶火映照出祖母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庞。
在儿时的记忆里,炊烟是幸福的象征。老家在北方,只喜吃面食。年幼的我不懂事,一回家就吵嚷着要吃米饭,被父母呵斥住便不敢吱声。晚饭时胡乱喝了两口胡萝卜面疙瘩汤便赌气回卧室了。一宿翻来覆去饿得睡不着,直到看见窗户外微微透着亮光,听到堂屋的吊钟“当当”地敲了六下,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开门一阵冷风钻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恰巧看见祖母佝偻着身子拉着笨重的板车从集市上回来,车上驮着两大袋米。我跟着祖母进了灶屋,看着她颤颤巍巍地用手划亮火柴引燃一丛麦秸秆,添进土灶,便开始烧水煮米,我连忙抱来干柴,坐在灶口前添柴火。渐渐地,有火舌沿着锅底吐出来,火光映亮了祖母的脸。锅盖上弥漫着的蒸汽灌满了整个灶屋,屋顶上,稀薄的炊烟裹着星星点点的烟灰就飘上了天空。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方桌,趴在桌上吃着锅上揭下来的锅巴,喝着掺着蜜枣的大米粥,感觉日子都是甜的。
在年少的记忆里,炊烟是过年的味道。当一股股炊烟冒出的时候,锅里就有了鸡肉鱼肉的香味,那一定是过年了。临近过年那几天,祖母几乎一刻不离锅灶,炊烟一天到晚地飘,各种食物香味满院乱窜。大年三十晚上,炊烟和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赛个没完。
我参加工作以后,炊烟便离我越来越远了。听家里人说,祖母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耳朵也有些背,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时常拄着拐杖倚着村头的大树望着那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喃喃自语。每到过年,我都会收拾行李踏上回老家的路。一下车,祖母还是能远远地看见我的身影,我搀扶着她,摩挲着她枯瘦如柴的手,靠近她的耳朵大声说着家常话。她迟疑着答非所问,却仍笑得合不拢嘴。她的脊背已经快弯成90度了,却坚持要进灶屋帮大伙张罗着做饭。看着炊烟从火光中悠悠升起,一转眼就不留痕迹地消散在半空中,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后来,炊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村里的房子改建,安置房盖起来之后,做饭都用起了液化气,土灶便被弃用了。祖母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只能躺着,或者是午饭后倚坐在门口晒一会太阳。她的视力和听力都已经很弱了,却经常会突然踉跄着起身要去灶屋做饭,口中喃喃自语:“我的孙子回来了。”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吃力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不能给孙子做饭吃了。”我看着她形如枯槁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下意识地攥紧手心,生怕她随时会像炊烟一样徐徐飘散了。
如今,炊烟已成了珍贵的回忆。再回老家已经看不到炊烟了,家家都住进了小洋房,用上了天然气,做饭冒出的油烟转瞬就被抽油烟机抽走了。老家的院子还在,只是堂屋门上已结满了蜘蛛网,井水干涸,枣树枯萎,一片荒草丛生的景象。土灶还在,土灶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轻轻拂去灶台上的尘土,仿佛看到灶膛里还燃着一把火,火光中映出祖母的笑脸,热气蒸腾,炊烟萦绕,把我浓浓的思念熏陶得愈发炽热。
一阵风吹来,将我从记忆中唤醒,我紧了紧披着的外套。一道道炊烟盘旋缠绕在瓦房顶上,久久不肯散去。闻到炊烟里特有的烟火气息,我的眼睛里忍不住泛起一阵潮湿的光影。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炊烟里,我又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母躬身站在炊烟弥漫的村头等待我归来的身影,一如多年前那般,不出声地望着我笑。(王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