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托人从老家捎来了一篮子晒干的马齿苋。妻子却露出一脸的难色,说:“你打电话跟妈说一下,以后不要再带了。虽然是好东西,但要提前浸泡、淘洗,吃的时候还要与荤菜搭配,实在没有功夫”。那篮子里的马齿苋被妻子吊在阳台上,进进出出,每当看到受冷落的来自故乡的野菜。心里就泛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大概是久违了马齿苋的滋味吧,记忆的屏幕上叠印出一幅幅童年时代的画面。
盛夏酷暑时节,村头的老槐树下,一群娃儿正围着胡子大爷在讲故事呢: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个又大又毒的太阳。十个太阳轮番出没,天地间没有了昼夜之分。大地被烈日烤得干燥焦裂,生灵万物,濒临灭绝。这个时候,有一个叫后羿的英雄出来射日。他先后射中了九个,却怎么也找不到剩下最后一个太阳?原来,这最后一个太阳躲到了马齿苋的丛中去了。后来,这个太阳为了感激马齿苋的救命恩德,在最干燥酷热的天气,也不会晒死马齿苋。
小时候,中午,我们把新采来的马齿苋放在院子里的大毒太阳下暴晒,几天下来,还是鲜嫩如初,遇到一场暴雨,立马扎根,神奇地活下来,胡子大爷的故事果然被证实了。从那时起,故乡的马齿苋,一种极寻常的野菜,在我幼小的心中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后来我才知道,不只是马齿苋,像荠菜,马兰头、小野蒜、水芹菜,还有那香椿头、刺槐花等等,每一样野菜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神奇传说。正是这些土生土长的极其普通的植物,在贫穷困难的年代,给故乡的人们以滋养,那口耳相传的故事才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故乡人们的心中,表达着他们朴素的美好情感。
然而,美丽的传说并不能代表饭桌上常常出现的又苦又涩的滋味。那个时候,我的家里很穷,生产队分配给每家每户小得可怜的一小块菜园地。只有马齿苋这种野菜不占菜地,田埂地头,到处都是。那青叶、那红梗、那黄花、那白根、那黑籽,朴素无常。采来家,用开水烫,用青灰搓,才能晒成干菜。有一段时间,马齿苋几乎成了顿顿饭桌上的老一套。我们硬着头皮就着这种缺盐少油的马齿苋,把一碗碗芋头稀饭扒进肚子,一年又一年,在马齿苋苦苦涩涩的滋味中一天天长大了。
七岁那年,我得了痢疾,打针吊水,怎么也治不好,眼看着整个人都虚弱地走了人形。爸爸妈妈慌作一团,心疼异常。上大医院哪来这笔钱呢?这个时候,村里的胡子大爷出现了,他采来新鲜的马齿苋,熬汁之后一勺一勺给我喂下去。没有想到,竟有了神奇的疗效,几天下来,我渐渐痊愈了。奇怪的是,这次生病,喝了那么多马齿苋汤汁,我却没有嫌弃它的苦涩。迷迷糊糊中,我张着焦渴的嘴巴,本能地吸吮着那浓稠的药汁,任凭它像清香甜润的甘露一般流进我的体内,好像那本来就是浇灌我生命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后来,我学了中医,李时珍在《中药学》中介绍完马齿苋的食用功能之后,又在《本草纲目》中列举了治疗的十一种病症,其中就有“血痢”。
妻子听完我的回忆,仿佛突然改变了对马齿苋的看法,再也不认为这个野菜的传说故事有什么附会穿凿了。在贫穷落后的年代,一个乡下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想要吃饱穿暖、没病没灾,真的是不容易。是上天保佑,更是父母呵护,而这其中也有乡下野菜,民间单方的一份功劳。在我的心中,马齿苋永远都是故乡那种叫做野菜的马齿苋,我不认为它是治病的药材。她小小细细、匍匐在地上的样子,青青勃勃的身躯,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上,永远为我支撑着生命中那一片绿色的风景。(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