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说父亲很丑,我因此不喜欢父亲。父亲爱梳背头,这是他一生标志性的发型,夏天爱穿白色旧跨栏背心,上面全是洞洞,裤腿不用挽,小腿肚子处全是褶子,裤腿貌似替小腿抗议常蹲着的缘故,变成褶子拧巴在一起,恨不得都跑到膝盖窝处集合,高高将腿肚子露出以示抗议。那时的我,不愿和父亲并排走,觉得这样的丑模样,让自己感觉非常没面子。
父亲六十四岁去世。我脑海里父亲的音容相貌都是他六十岁以后的样子,因常年多病,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胡子花白,走路小腿无力、行动迟缓,下眼袋也浮肿下挂。父亲常呆坐在沙发上,模样是痛苦的,看着病重的父亲,多年走失的父女情回归了,我目视着父亲,提醒他,该刮胡子了,该理发了。
父亲是苍老的,仿佛他是一下子变老的,但他年轻时的模样我又是模糊的,仔细追想,也不过想起他六十岁时没得病的样子,也是一副老头相,只不过腿脚稍微利索些,眼袋没这么大,眼睛尚有神采。在我和父亲相处的三十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老相。
父亲走后多年,我也时常整理翻看老照片,有几张父亲的照片在里面,每次我都小心翼翼地翻阅。父亲去北京旅游时的照片,父亲在车间和工友的合影,父亲去市里医院查体时在火车站的留影,还有后来很多父亲和侄子侄女的合影。看过多次了,以致每张照片上父亲什么姿势什么表情,我都烂熟于心。
前段时间,有编辑约稿,让我写写老照片。我重新翻找出父亲的照片,用手机翻拍,闲来无事,放大来看,猛然发现,父亲年轻时并不老相,也不丑,甚至还挺帅的。父亲和工友的在车间的合影应该是保留下来的父亲最早的照片:三十几岁,虽然还是梳着背头,但仔细端详五官,那时的父亲真是很年轻,眉眼间透着英气。二哥和那时的他很神似。母亲说,二哥在我们兄妹三人中长得最帅,最好看,人见人夸,母亲深以为荣,但二哥就是父亲年轻时的翻版呀,只不过二哥不留背头,衣着时尚罢了。
父亲在火车站的汽车旁那张照片,应该是四十岁那年拍的,四十岁的中年大叔还是很萌的,父亲还戴着墨镜,倚在别人的吉普车旁,这样的摆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是非常酷的。
父亲不丑,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一直忽视了父亲的脸,根本没有留意父亲年轻和壮年时的模样,当我开始关注他时,父亲已经老了。
母亲嘴里的“丑”或许也是爱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却被我误会了这么多年,根本不愿多看他一眼,包括翻看老照片时也是匆匆扫过。对于父亲,总觉得他给我的印象几十年来一直是副丑模样。
父亲的脸长得并不着急,只不过他的洞洞背心和满裤腿的褶子将他的颜值拉低了。那年,他才三十多岁,在村办企业上班,下班还要下地干农活、上山采石头,换来的收入全都贴补了家用。其实,父亲的一身旧衣服下,包裹着一颗喜欢时尚、喜欢扮酷的心,但这么多年,这颗年轻的心一直未被我发现……(马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