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雍陶一句“白露暖秋色,月明清漏中”,把初白的秋气写得像一滴露。试想着落在淮南大地上,先凉后暖,再缓缓漫开,为世人展现出一脉优美的诗画意境。汤汤淮水自桐柏发脉,千里东来,至寿春而阔,至八公山而折,至凤台而回还,转眼回眸之间,视野开阔舒坦起来,淮水两岸平川展开,山退远,湖漾近,村舍如棋子,阡陌似纹枰,形成一幅壮美天地画卷。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逢此刻时节,淮水两岸已届白露,城乡之间夜凉昼热,水汽凝珠,如缀满草叶上的小小镜子,既能照见天色,洞察时变,也可照彻人心,涤澈灵魂。
这个时候,夏秋之交时的河汛已然褪去。泛着清流的淮河水位也退下几许,浅滩沙洲毕露,芦苇根根直立,像苍老者竖立的刚硬胡须。偶见单腿兀立的白鹭,静看水面碎银滚动,颇让人感到一丝快意。连绵起伏的八公山,青苍色里已被秋阳烘出铜绿,山间马尾松的针尖上悬垂着的露珠,经风一摇,便簌簌落下。河岸边的早稻田高高低低,泛出一种略显成熟的黄,远望如金色浪峰凝固在广袤的原野。田埂上,几株苦楝树已挂起串串黄果,像夜市下缀挂在枝丫间装饰气氛唤作满天星的盏盏小灯。
经由淮水与其支流沟洫的连通,焦岗湖、高塘湖、瓦埠湖连成一张巨大水网,淮南大地俨然是有水乡的风景特色,呈现给人们秋季的另一种残缺之美。湖汊间,残荷举柄,莲蓬低垂,蜻蜓虽仍来顾盼,却已无力立稳枝头。渔舟贴着水面轻轻滑过,转瞬之间油油的浮萍就在桨声里被切成了绿丝。桨过的汩汩水流似乎要将湖底的陈年淤泥味彻底泛出方才尽性。
白露时节,淮南的秋色展现在每一粒稻,每一片云里,它们仿佛都是时间留下的刻度。白露前后,早稻开始灌浆,稻穗弯弯,像沉思的哲人。农谚说:“白露看花,秋分看谷。”此刻花是荞麦花,白而细碎,铺地如雪;谷是粳稻,低头不语。农人却抬头看云,云若鳞瓦,主晴;云若絮团,主雨。晴可晒谷,雨则抢收。菜畦里,萝卜、菠菜茂长。扁豆爬上篱墙,紫花成串。
卢殷“秋空雁度青天远,疏树蝉嘶白露寒”的诗句也初显在淮南。雁阵从八公山顶掠过,人字被夕阳镶了红边,转眼没入苍茫。寒蝉留在树梢,声短而急,像拉锯的铁器。
旷野的上空,燕子已稀,偶有一两只剪翅而飞,逡巡的姿态不是觅食,像是在作告别前的再次深情游弋回望。麻雀却成团,从田间枝头轰然飞起,又落下,像反复擦拭天空的灰布。临近夜色,蛙声接替了蝉声,起初零散,继而沸腾;露水越重,蛙鼓越响,仿佛要把整个夏天唱回来。
白露的到来,让淮南的秋色渐次呈现,不是铺陈,而是点染的那种。乌桕最先红,像打翻了的朱砂;接着是枫香,红里带黄;其次是国槐,绿中透黄,最后才是栎类,黄中透褐。绿被这些暖色调逼到了角落里,又不甘退场,干脆绿得更深些,成了墨绿、黛绿、苍绿。
城里道路两旁,法桐叶大如扇,边缘先焦,卷起,露出背面灰白。风过处,叶背朝上,满街泛起银浪。小巷深处,一株老桂迟开,不动声色吐出香气,人过,衣襟带香,走出半里才觉。
此时节里,朝夕间的云霞算是美煞了风景,也不知要迷醉多少拍客。反正是一天两次的告别与重逢,不经意里就勾去了爱美人的魂。
白露里的黎明,淮河水面浮着一层淡色青烟,太阳从舜耕山缺口跳出,先是橘红,继而金黄,最后白炽。烟岚被光线层层剥去,露出水的肌肤、船的骨骼、鸟的羽毛。随着淮上渡口汽笛声响,码头也随即醒来,开启新一天的繁忙。早市的露水集里,菱角、芡实、翘嘴鱼、河虾挤满竹篮、水桶,讨价还价声与电瓶车、三轮车、自行车的铃声混融在一起,喧嚣了街巷的清晨。
有时候,云霞喜欢在傍晚的天空排练最后一幕大戏:紫、绯、橙、金,层层递进,忽又一笔抹去,仅留一线桃红,像未说完的台词。灯火接替星月,淮河大桥灯带亮起,蜿蜒如流动的铁水。老街的夜市排开,烧饼炉子、牛肉汤锅、炸土豆、烤串摊子,热气与香气蒸腾,把秋夜能烫出一个洞来。
有时,世事非常奇怪,比如,通往渡口的阡陌就能将历史刻印在脚下,也留在了舌尖。淮南的渡口,老一点的如正阳关、东津渡、石头埠、淮上渡口等等。特别是正阳关,据说楚鄂君启曾持着楚王的金节,载满货物,车马舟楫穿梭于此;三国时,刘备曾在此屯兵;五代十国时期,杨行密盐船往来;清末,捻军铁骑踏冰而过。如今那些被鞋底磨得发亮的渡口石阶虽难以寻觅,但河水拍岸的涛声呢喃里,依稀还能听到千年前的桨声。
城乡街巷深处,豆腐坊间灯火通明。以泉水点浆,细若凝脂的淮南豆腐,老板娘用铜勺舀起豆花,手腕一抖,豆花便跌入布袋,豆腐脑就在这个温柔之跳中诞生。街角火炉上的大锅里,牛肉汤翻滚,红椒、八角、姜片沉浮在汤里,红油漂了厚厚一层,像古战场落下的残旗。食客或坐或蹲在摊头,捧着大碗,吹一口,喝一口,吃一口,汗与露簌簌同落。
放眼东望,高铁如长龙呼啸着从淮南东站而出,穿过河湖,穿过稻田,穿过菜地,穿过村庄,把城市的晨昏折叠成一张车票。傍晚里的山南新城区高楼玻璃幕墙像无数面镜子反射夕阳,拆碎了天空;老城区青瓦上长满葺草,是岁月留下的绿苔。
露,是夜的眼泪,是晨的珍珠。它生于温差,灭于太阳,像极了人事:热烈时蒸腾为云,冷却时凝结为雨,再冷则成霜,成雪,成冰。如果按《淮南子》“一叶知秋”的视角和观点来说,淮南人看露,便知一年将残;看霜,便知一年将尽。
登临舜耕山顶看城市灯火,则会豁然顿悟:人世盛衰何曾不似这露。少年如春露,晶莹但易逝;中年似秋露,饱满而负重;老年如霜露,洁白却近枯。然露虽灭,其水汽不会湮灭,只不过是换形于云、于雨、于湖、于河、于海。人之精神亦如此理,形骸可朽,然则爱与创造长存。
一阵山风徐来,松针上的露珠集体坠落,地面响起极细“滴滴”声,像无数小钟敲响。我忙不迭伸手去接住一滴,它在我掌心滚动,却映出舜耕山、八公山、稻田、村庄、灯火,也映出裹在夕阳云霞里的我的倒影。那滴露在体温中渐渐消散,惟留下一圈水痕,像未完成的句号。从这露里,我忽然明白:山上的秋、淮南的秋、中国的秋、人生的秋,原来都被浓缩在这一滴露里。它短暂,却包藏整个宇宙;它微小,却折射全部光芒。
雍陶的月已落,卢殷的雁已远,而淮河依旧东流。露结为霜,霜化为水,水又蒸腾为云——这便是自然给人间的启示:一切消逝都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归来。
“西风飘一叶,庭前飒已凉”,山顶清风阁旁的小道边飘下一片枫叶,红得像一封刚写完的信。我小心拾起它,夹进书里,也夹进了整个淮南的秋天。一股新风又迎面拂过,是从淮河的水面吹来,带着水汽、稻香、桂香、牛肉汤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我知道,那是白露在温馨提示,它在悄悄预告:珍惜当下的时光,霜降,已渐行渐近。
(程晋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