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物时,那枚陈旧的勋章从箱底滑落,静默地停在我的脚边。祖父生前极少触碰它,仿佛褪色的绶带不过是压箱底的寻常物件。他离世三年后,我偶然翻开他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残破的纸页间洇出几行墨迹:“1943年冬,随担架队转战沂蒙山区,于敌寇扫荡中抢运伤员七人。”
勋章躺在掌心,竟有些烫手。
祖父晚年总爱坐在院中老槐树下发呆,沟壑纵横的手常常无意识地揉搓膝盖。我曾缠着他讲打仗的往事,他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声响,最终只是苦笑着摆摆手:“肚里揣着半辈子话,堵得喘不过气。”那摇头的瞬间,我忽然想起老舍笔下开不了口的鼓书艺人。有些往事太沉太重,压在舌根底下,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后来村里广播站检修喇叭,调试时漏出一段《黄河大合唱》的电流声。苍凉的旋律从歪斜的木杆上跌落时,正为祖父斟茶的我,忽闻一丝颤抖的音调从他喉间渗出。起初低哑断续,渐渐聚成沉郁的潮涌,混着老槐树叶的沙响,竟依稀辨得出“风在吼,马在叫”的调子。艾青的诗句倏然击中了我,原来最喑哑的声带也能为破碎山河震颤。
我原以为那些过往早已凝固成化石。直至某个槐花簌簌的月夜,他把一勺野蜂蜜搅进我的粗瓷碗。蜜浆融化的漩涡里,银勺突然磕在碗沿叮当作响:“那年从火线上背下来的小连长,才十九岁啊。”他伸出枯竹般的手指,月光流过掌中蜈蚣似的旧疤,“弹片削掉他半个肩膀,临闭眼前还往我兜里塞东西……”话音突然被夜风掐断,空气里浮动着糖浆的甜与硝烟的涩。晒谷场尽头的玉米地正翻涌着青纱帐,叶片摩擦声如海潮漫卷。穆旦的诗在暮色里燃烧起来,带血的手终将拥抱新生,因为无数扑向黑暗的身影,已为黎明铺就了路基。
此刻勋章安静地卧在掌心,绶带边缘毛糙的织线如磨损的年光。它不再仅仅是祖父的私藏,丝缕间纠缠着千万人的脚印,锈迹下封存着从喑哑到呐喊的悠长跋涉。
前夜,我把勋章别在内襟。金属贴着心跳微微发烫,像一颗不眠的星子沉入胸膛。回望山坳间沉睡的村落,指尖拂过胸前微凸的轮廓。山河静好,而血脉里自有惊雷奔涌,等待为这方浸透血泪与甘霖的土地,发出属于吾辈的应答。
因为它托着的不仅是褪色的绶带,而是一整个从血火里蹚出来的时代。
(诸纪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