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学者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第一流也。”
淮南王刘安(前179年 —前122年)在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把《淮南子》献给皇帝,至今已经2160多年。朝代更替,沧海桑田;风云激荡,大浪淘沙。“汉人著述第一流”的《淮南子》,历经狂风暴雨的锤炼,愈发挺拔于中国文化之林。
《淮南子》诞生在西汉前期,其背景是:春秋、战国,天下战乱550年,民不聊生。《淮南子·主术训》中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秦朝短暂统一,二世而灭。《兵略训》:“二世皇帝,不顾百姓之极寒穷匮也。戍卒陈涉,兴于大泽,而天下响应。”刘邦、项羽争夺天下,西楚霸王自刎乌江。这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历历在目,促使每一个知识阶层的人士,都在思索天下安定、社会进步的大问题。
汉初七十年,经济繁荣,文化兴盛,科技发展。天时、地利、人和的淮南国,成了汉朝的第二个文化学术中心。在笃学的淮南王的倡导下,数千才俊,云集古都,开展文化和科学研究,除了完成《淮南子》等17篇(部)著作,二十四节气、炼丹术、冰透镜等众多科技成果,应运而生。
新兴国家的长治久安、文化的继承和创新,是一个紧迫的问题。《淮南子》的文学创新,起到了先行的作用。
一、韵、散结合的文体创新
春秋、战国时期,留下了大量的、精彩的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以四言为主、韵律多变的《诗经》,以七言为主、用韵整齐的《楚辞》,光耀文坛。作为新的朝代,哪种文体更能为百姓喜闻乐见?于是,以《淮南子》为代表的韵、散结合的新兴文体,在西汉登上文坛。
《淮南子》的行文韵、散交错,变化多端,使句式不仅具有先秦《诗》《骚》的韵律之美,又有散文的行文自由,宕荡起伏,一气呵成的特点。
比如,《原道训》中这样写道: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文部];
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文部]。
故穷无穷,极无极。
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
此之为天解。
这里的行文,是韵、散结合的典型。前四句中的“根”、“门”押韵,上古音属文部;用韵类型,是《诗经》、《楚辞》中常用的偶句押韵;而后面为三字、五字的散句。句式整齐,语言优美。
《淮南子》中用韵类型多变。有句句用韵的。如《原道训》:
故兵强则灭[月部],
木强则折[月部],
革固则裂[月部],
齿坚如舌[月部],
而先之弊[祭部,祭月合韵]。
这里阐明了“物极必反”、“柔弱胜刚强”的哲理。其中的“灭、折、裂、舌”,均为入声月部,“弊”为祭部。祭、月合韵。
使用交韵与换韵,可以增强句子的韵律和节奏感。如:《道应训》:
人大怒破阴[侵部],大喜坠阳[阳部];
薄气发喑[侵部],惊怖为狂[阳部]。
忧悲多恚[锡部],病乃成积[锡部]。
这里的前面四句,奇句“阴”、“喑”为平声侵部,偶句“阳”、“狂”为平声阳韵。奇句、偶句为交韵。“恚”、“积”为入声锡韵。由交韵转为入声韵。音调抑扬顿挫,给人以声调和谐之美。
句句押韵,也是《淮南子》中用韵的常见格式。如:《原道训》:
无形而有形生[耕部]焉,
无声而五音鸣[耕部]焉,
无味而五味形[耕部]焉,
无色而五色成[耕部]焉。
除了“生”、“鸣”、“形”、“成”四字句句押韵外,四个“焉”字也是押韵的,这就构成了双尾韵。
《淮南子》中的叙事散文,往往也是有韵的。比如《原道训》:
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
施之以德[职部],
海外宾服[职部],
四夷纳职[职部]。
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职部]。
本节整体是散文。但是前面用散文,后面却用韵文,散、韵结合,结构奇特,浑然天成。
《淮南子》韵、散结合的结构模式,对六朝骈文、唐宋古体诗、唐宋八大家散文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成为文宗秦汉的典范作品之一。
二、首开《离骚》研究先河
战国楚大夫屈原(前340年—前278年),竭尽才智,著成千古名篇《离骚》。而楚国上下,并未见到给予其应有的重视和评价。直到隔了130 多年以后,博学多才的刘安,在楚国故都寿春为淮南王,才第一次给予其公正的、恰如其分的评论,这就是刘安所作的《离骚传》。
《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中说:“(建元二年)安入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唐代学者颜师古注:“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可知这是一篇通释《离骚》的文章。刘安从黎明时分接到汉武帝诏令,到日上三竿—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便一气呵成,至今这篇中国文学评论史上最早的文字的片断,还保存在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中说:“言屈平之仕浊世,去其污垢,在尘埃之外。推此志意,虽与日月争其光明,斯亦可矣。”
这段重要引文,应当不是《离骚传》的全文。司马迁可能出于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并没有说明采自淮南王刘安。而在东汉班固的《离骚序》 、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辨骚》等著述中,则指明出自刘安。
从这节引文可以知道,刘安对《离骚》的主题意旨、创作特点、文体风格及屈子的道德情操,都做了精深的分析,其见解确实高人一筹。拿《离骚》 同《国风》、大小《雅》相比,则兼有二者之美,而无二者之失。二千多年来研究《楚辞》的学者不胜枚举,或褒或贬。在褒扬者中,其主要观点都没有超出刘安之见解,可见其立论之精。
刘安通过《离骚传》的评论,把在楚国政坛倍受迫害、投江自沉的屈原,还原了他的坚定的爱国者和伟大诗人的形象,成为中华和世界文坛的文学巨匠,真正可以同“日月争光”。
三、清新短小的《招隐士》创作
汉初的文坛,辞赋占统治地位。辞赋高手,风起云涌,群星灿烂,如贾谊、司马相如、枚乘、邹阳、东方朔、严忌、朱买臣、司马迁等。
刘安的文学创作活动,以赋体和歌诗见长。大批文人学士,集中在淮南王国都,从事研究创作,使辞赋、歌诗创作,呈现了空前的繁荣。东汉学者王逸在《楚辞·招隐士·序》中记载:
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致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
从《汉书·艺文志》中保存下来的篇目,就有“淮南王赋八十三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它的数量占《艺文志》中所列“屈原赋类”总数的三分之一。可惜这些篇目和内容,大多失传。
梁代萧统编的《文选》李善注中,把“刘安”所作的《招隐士》收入其中(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招隐士》题为“淮南小山”所作)。
《招隐士》 刘 安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招隐士》是一首优美的抒情短赋,开创西汉“赋”体新风。它继承了《楚辞》和汉赋的想象丰富、比喻奇特、行文奔放的特色,又兼有神思飘逸、托意深远的风格。文中写出了八公山风光的奇丽,山石的险峻,虎豹的可怕,最后表达了作者的殷切希望:“王孙兮归来。”呼唤那些战国、秦汉时期,躲避战乱而隐居山野的公子王孙、英雄豪杰、贤良志士们,出来为国家效力,其求贤若渴的心情,跃然纸上。
南宋史学家高似孙《子略·淮南子》中评价说:“少爱读《楚辞·淮南小山篇》。聱峻瓌磊,他人制作不可企攀者。”清代学者王夫之的《楚辞通释》中说:“士之所以乐为淮南王死者,诚有以动之也。”语言优美,意境深远,动人心弦,谁能企及?
四、妙趣横生的神话传说
《淮南子》为中国古代神话的渊薮之一,其中四大神话—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共工怒触不周山,在《淮南子》中都有较为完整的记载:
女娲补天,出自《淮南子·览冥训》: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下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在宇宙崩摧,天塌地陷;洪水涌流,烈焰不息;猛兽横行,毒虫遍地;饥民哀嚎,九死一生,一个伟大的女神女娲,义无反顾地担当拯救世界的重任,最终她成功了。她的功绩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世不灭,而她却不显功劳,不要名声,退隐归去。—这就是《淮南子》倡扬的思想:功成弗居,顺应自然。
女娲炼石补天“无才”可用的一块顽石,丢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被老和尚携去—“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嫦娥奔月—见于《淮南子·览冥训》:
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
这里说恒娥偷吃仙药,飘然起舞,奔向月宫。后羿却无能为力。—比喻处事要抓住根本,才能迎刃而解。
嫦娥奔月,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的帛画中,月宫里画着一只蟾蜍。可知这个故事汉初广为流传。既含有批评嫦娥的自私贪心,也含有对无穷天际的探索追求。六朝以后,对独居广寒的嫦娥,责难的少了,同情的多了。杜甫《月》中写道:“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后来,人们把嫦娥视为月神的化身。《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撞入广寒宫,扯住嫦娥要陪歇”;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人间,耳熟能详。二千多年前嫦娥奔月的美丽幻想,今天已经变成了现实,并且飞向更加遥远的火星。 (陈广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