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奇书”《淮南子》有着十分明确的著述意图:“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要略》)。论“道”是《淮南子》一书从理论内容到文辞表达都最为突出的核心概念,而且其形上的本原论意义的“道体”与形下的实践论意义的“道术”,都有既充分,又形象的思想阐释。这种义理与文采兼具的特点,让《淮南子》论“道”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哲学美感,使其成为秦汉思想史上别具理论审美意蕴的道家论著。
《淮南子》道论的形上之美
“道”在老子那里,超脱出一般的形而下的实际意义,不仅开始具有深邃玄妙的哲学蕴涵,而且显示出一种诗性智慧,富有深刻的审美意味。《淮南子》对老子“道”思想的继承与阐扬,最为核心之处也就在于此。与老子一样,《淮南子》也是从形上的本体论意义来进一步阐说“道”,并试图通过对时空的无限感的体悟,对“道”的存在状态及特点给予更为深细的把握:“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原道》)。
《淮南子》对“道”从一开始,便不采取完全玄思抽象的描述方式来揭示,而是直接着眼于具体化的“空间”与“时间”来予以表现。在其眼中,“道”的存在始终与“天地”相融合,反映在天地的实际存在中,既“覆天载地”,又“包裹天地”,通过后者来显现出自身“无限”的本源意义。这种空间感的“无限”,同时伴随着时间感的“无穷”,具有“无所朝夕”的超越性,根本上无法用一般世俗的时间观念来把握。“道”的“无形”,经由其对“时空”的无限、无穷的超越性表现,更显示出深不可测的形上的造物本源蕴涵:“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原道》)。
《淮南子》将“道”与“万物”,尤其是“生命”的演生紧密关联在一起,以后者的“有形”“有限”来反衬“道”的“无形”“无限”,进而突显出“道”生万物的形上实质与本源意义。这种对“道”的时空超越性的描述,让《淮南子》“道”论内在具有深刻的“无限感”,并呈现出一种玄妙高远,难以蠡测的道家哲学美感。
《淮南子》道论的形下之美
与先秦老庄论道重于抽象性的玄思不同,《淮南子》对“道”的认识,虽然接受老庄对于道之意义的思想,但却更以具体万物去描述了这些性征。这让《淮南子》对“道”的哲学思考时常借由能具体观感的物象来表现,带有显著的形象思维的特点,形成丰富灵动的具象化的哲学美感。《淮南子》是先秦以来道家中,最善于以“水”喻“道”的代表,将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道论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是谓至德”(《原道》)。
《淮南子》在这里不仅明确将“水”视为“道性的化身”,强调其“‘柔而能刚’、‘弱而能强’,浩大无比,无所不能等特点”,而且试图通过极为丰富生动的物象化描述,在“水”润泽万物,滋育群生的动态化过程中充分显示其博大恢弘的创生作用及影响。“道”的无所不在,无可限制,无物不生,无私至公的哲学本源意义,在《淮南子》中经由“水”的物象描述,得到富于壮阔灵动美感的形象化表达。
道家视“道”为“一”,将“一”看作是“同‘道’一样,作为万物的本根概念”,使之成为“道家的标志性概念之一”。《淮南子》对“一”的哲学论述,与以“水”喻“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赋予其拟人化、形象化的理论表现:“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弃累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开门”,“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原道》)。
《淮南子》对“一”具体生动的描述,实则是对“道”独一无二的存在状态,以及若“有”似“无”的哲学特征的深刻揭示。尤需指出,作为“由道家到道教的演化过程中,起了重要的桥梁和媒介作用”的“义理的源泉”,《淮南子》这种拟人化的“一”论中,内在蕴藉与传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仙道”追求与理想,给人以出尘脱俗、飘逸非凡的哲学美感。
《淮南子》道论的求治之美
《淮南子》是为西汉统治阶层治国理政服务的“帝王之书”,试图站在新道家的立场上,系统总结先秦诸子百家的政治学说,为新生的大一统的封建王朝提供治国纲领。因此,《淮南子》论道,有着比先秦老庄更为迫切的实践需求,其经世致用的政治理性精神极为突出。这种强烈的治国诉求,让《淮南子》道论的重心即在于“治道”,始终与“何以为治,何以能治”的理论思考紧密结合在一起,从而既带有显著的工具性,又体现出浓厚的理想性。《淮南子》在《原道》中一阐述完“道”的存在论内涵后,紧接着便从治国论的角度出发,表达自身对理想“道治”的理论设想与憧憬“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蜺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原道》)。
《淮南子》这里对“泰古二皇”的理想之治的描述,实际上就是对其所主张的黄老新“道治”理念的形象说明与积极阐发,整体上体现出天人合一、君民和谐的自然主义的“道治良序”理想。由此,《淮南子》论道之美,内在转换为论治之美,让自身的道家治国理念产生出理想主义的哲学想象与美感。
《淮南子》道论的心灵之美
从老庄以来,“道”与人类生命的心灵状态及精神境界便形成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以“道”修“心”、以“道”治“身”成为先秦道家核心的理论要义之一。《淮南子》论“道”,更为关注“道”“心”的和谐融洽,更为突显人类精神与“道”之间的契合性,力主“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的生命理念,试图以此将人从权势富贵的世俗桎梏中解脱出来,让其在生命精神上实现“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的“自得”状态,真正获得“人得其得者也”的“极乐”的自由状态。
《淮南子》这种渴求心灵自由、精神解脱的论道意趣,并非偶然,而是来自极为深刻的世俗体验与反思:“夫建钟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原道》)。
在《淮南子》看来,世俗生活中所谓“外乐”的物感体验,其实质是肤浅短暂的,是人的心灵为种种物质欲望所束缚和控制的结果,所以人们难以实现真正的精神自由。“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乎富贵而在于德和”(《原道》),《淮南子》认为只有以“道”修“心”、以“道”治“身”,让自身的生命存在合乎“道”的规律及状态,“与道合一”,而非“失道”而为,才能使人超拔“俗心”于物欲,拥有一颗清净自在的“道心”,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解脱。
综括以上四个方面而论,《淮南子》论道是“义理”与“文采”兼备,既对“道”进行了本体论、存在论的形上思考与揭示,也对“道”的过程论、发展论展开了汉代历史条件下更为丰富细微的形下描述和阐释。故此,《淮南子》论道在理论内涵与形式上,都要比先秦老庄、黄老更能体现出形象化、生动化的时代特点,并在“义理”“文采”的交相辉映中产生出玄而尽妙、即俗超俗的极为别样的哲学美感,不愧是有汉一代罕有的道家思想巨著。(高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