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城南，若耶溪畔，梅树不是风景，是日历。十二月，霜覆瓦，百姓抬头：枝白三分，花未吐，便知离年饭还有七折八扣的二十日。陆游在这日历下过了七十多个冬天，留下诗九千首，写梅七百余次，却只有一次提到“梅粥”。这行小字藏在《剑南诗稿》卷五十七，字迹被虫蛀出星洞，仍透出冷香——“雪夜煨脱粟，折梅入釜香更绝”。十一个字，像折枝时“啪”一声，把宋代的清寒折进今天。

梅粥之材易得：山梅、糙米、井盐、活火。难的是等，等一场闭门雪。宋淳熙四年，山阴大寒，驿道断，酒亦缺。陆游披褐拥炉，把半升糙米撒入瓦釜，水第二次翻泡时，他起身推门，雪扑满袖。院中古梅一株，花开七分，他折下南枝最瘦的三朵，指间轻旋，花雨点落，白里透绿，像未写就的稿纸。花入锅，粥面忽开细缝，缝中立起冷香，仿佛雪在米上又下一次。诗人撮盐少许，倾入黑瓷碗，粥色微青，像黎明前最薄的那层天。一口，米香先至，梅香追来，咸香收尾，三香互不相争，各走其道，却在喉头相汇。那夜，他提笔欲写《梅花绝句》，纸未展，墨已冻，于是以指代笔，在灶灰上划下“闻香犹似玉关雪”七字。灶灰暖，字痕冷，香却替它保温到天亮。

梅花可佐粥，亦可佐政。绍兴三十一年，江淮用兵，陆游任敕令所删定官，夜值皇城。内库拨下军饷，米里掺沙，他当庭掷笔，折阶前梅枝为筹，数得三十七石虚额。次日奏章呈上，孝宗拍案，追回粮饷，也追回陆游的乌纱。同僚私劝：“何苦与沙石作对？”他笑：“沙石不除，百姓便无梅粥可咽。”一句话，把枝头的清寒折进庙堂，也折出自己的贬谪路。此后十余年，他辗转巴蜀，蜀无梅，他便在驿舍墙根插江梅枝，日日浇水，活一株，写一诗；死一株，写一挽。梅未成荫，诗已成林，巴蜀山川因此多了一条香气的河流。

晚年归乡，他索性把粥与梅合为一业。宅后坡地，锄出“香雪畦”，种梅百株；堂前挖“粥炉”，只容一釜一人。每逢雪至，他张“梅粥榜”于柴门：凡过路士农商贾，能背己诗一首者，赠粥一碗；能续己诗者，赠梅花一枝。背得越多，粥越稠，花越盛。一寒士背《卜算子》错两字，陆游添水一勺，笑：“君得粥，我得诤友，各饱。”小儿背“纸上得来终觉浅”，他折最大一枝相赠，花覆童顶，像给未来加冕。粥棚之下，花香与米香交替上升，雪意与人意并肩而坐，谁高谁低，无人计较。

梅粥最绝处，在冷后的凝。若隔夜，粥面结一层薄冰，揭起，形如梅花瓣，入口即化，冷香更冽。陆游以此为“墨”，在瓷碟上写小诗，日曝三日，成“干粥笺”，寄赠与范成大、杨万里诸友。杨万里回函：“读君粥笺，齿生雪。”范成大则和诗“嚼得梅花骨，方知天地清”。一碗冷粥，竟成邮差，把南宋的冬天挨家挨户递送，邮资只需一撮雪、三朵花。

临终前一年，他再书梅粥，却不再写香，只写声——“粥熟香起似玉磬，折枝听雪折还生”。磬声远，雪声近，折枝声夹在中间，像一生高低起伏的节拍。诗人至此搁笔，把最后一场雪留给身后。嘉定元年腊月初七，陆游卒，家无余财，唯存折梅小剪一柄、糙米半瓮。乡人以此二物入殓，棺内遂长留一缕清寒。多年后，有人在沈园墙角掘得残碑，上刻“香雪”二字，旁生野梅一株，花开六瓣，瓣尖微咸，传言是粥香所化。游客折枝，归家插瓶，夜半忽闻米香，起视，瓶水已空，梅亦无踪，只剩桌上一行湿字：“雪未落，粥已香，君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