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是清初六大诗人之一,更以“神韵诗说”领袖诗坛多年,其诗早年清丽,中晚苍劲,门弟子遍天下,允称一代诗宗。关于王渔洋,以往的研究真可谓汗牛充栋,无论其生平事迹,抑或诗文创作,更或“神韵诗说”,均有大量相关成果,职是,要在王渔洋研究上出新意于陈编,实不啻攀蜀道、上青天。然而,张煜教授编著的《王士禛诗文鉴赏辞典》(下文简称张著)的新诠与发微,足令世人得窥王士禛原本不太被人关注之面相,而这对理解王渔洋及其作品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首先是对“神韵诗说”的凝注与发微。众所周知,神韵说乃是王渔洋驰骋清初诗坛的一面大纛,看似是对宋人严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诗学观念的发挥,实际汇聚着王氏对诗学的许多独特思考。张著在阐发神韵说方面指出:“‘神韵’并不仅仅体现在‘清远’、‘冲淡’、风格阴柔的短篇中,也一样体现在他的一些风格豪迈沉雄的长篇古体诗中。”(第7页)“(用典)其实是神韵诗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第33页)“渔洋论诗,注重‘江山之助’,反对向壁虚构,强调‘身到处,莫放过’,每到一处必有题咏,这些都是神韵诗学的重要内涵。”(第67页)“偏于阴柔的神韵诗风,也一样可以包涵沉着痛快的雄浑风格。”(第195页)此类“顿悟式”论述尚多,恕不一一举证。总而言之,上述认识都是颇为独到的,它们突破了单纯从“无迹可求”的狭隘孔道窥探神韵说,也为理解王氏神韵诗揭示出明确的途径方法。尤为难得的是,张氏注意从创作主体角度(如“身到处,莫放过”等)去把握王渔洋神韵说,这样不仅对还原王氏创作心态有益,于今人之写作亦有助。正由于作者对神韵诗有着如此独到的认识,故是书选录多首夭矫长诗,显然作者是有意展现渔洋神韵的另一侧面。
其次是对王渔洋宋诗观的抉发。王渔洋自幼爱读唐诗,长而弥笃,其《唐贤三昧集》推崇盛唐诸家“隽永超诣”之作,无疑是其“神韵诗说”的重要来源。那么,王士禛对宋诗的态度又如何呢?宋诗主理的特色与神来情来气来的唐诗迥不相犹,王氏对宋诗的态度,对于探索其神韵诗学的内涵无疑具有重要参考意义。张著于此,多有发微,仅举一例。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其十五云:“林际春申语太颠,园林半树景幽偏。豫章孤诣谁能解,不是晓人休浪传。”诗下自注:“山谷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如‘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也。”张著鉴赏云:“‘江西诗派’强调‘不俗’,所以黄山谷才会有这样的评判。总的来说,王士禛是认可山谷的解诗的,尤其是对于梅花诗的解读。他在《渔洋诗话》中曾说:‘梅诗无过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七字,及〚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高季迪〚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亦是俗格。若晚唐〚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直足喷饭。’从这些细微的辨析中,可以看出神韵诗学的艺术追求,及其与‘江西诗派’的因缘联系。”(第65页)从中不难发现,王士禛对黄山谷诗及诗评都有会心之体悟,而就王渔洋诗整体而观之,其中正不乏“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作,那么,对宋诗艺术资源的挖掘于王渔洋而言到底是神韵诗说之滋养,抑或神韵诗风之外的另一种审美倾向之体现呢?张著似认为是后者(第148页)。此问题似尚有深长思之之必要。无论如何,张著依据具体作品发掘王渔洋的“宋诗观”,其启发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再次是对王渔洋“故国情怀”的有意揭示。明亡之时,王士禛年甫十一岁,以其冲稚之龄,似难深体亡国之痛,但是王氏一门在海飞鱼烂、沧桑变化之际罹患巨难,这又不能不在王阮亭心中刻下深深的印痕。那么,王士禛诗中有没有表露过故国情怀呢?显然,这是我们理解王氏心迹与诗情的一个重要问题。张著于此,致力亦多。书中选录的《秋柳诗》前两首、《五人墓》《碧云寺魏阉葬衣冠墓》《故明景帝陵怀古》等诗或显或隐、或明或暗地体现出王士禛对故国的怀念。至于王士禛羁旅金陵期间写的咏史怀古之作如《登鸡鸣寺》等,其事虽属南朝,其情其思不乏寄之故国者,因金陵正是亡明故都。著者着意于此,体现出其研探渔洋诗心的不遗余力,也让读者得以窥见阮亭先生隐藏的心曲。
以上三点,堪称贯穿张著之灵魂线索,正是对上述问题的关注与心解,使张著呈现出精神饱满、迥不犹人之特色。
就该书具体体例、内容而言,亦有三点,值得称述。第一是注释的简赅明确以及注释与鉴赏内容的错出互补。张著的注释简洁明了,一般只交代最重要关键的信息,绝不枝蔓。尤堪称道的是,由于该书有“注”有“评”,故其特别注意“注”与“评”彼此趋避,或注无而评有,或注简而评繁,亦有注繁而评简者,总之是权事制宜、妥善安排,既不“虚张声势”徒费梨枣,亦避免读者“重复阅读”。第二是“以王证王”。张著无论“注”“评”,均特别注重引王渔洋的相关文章、笔记印证阐发王诗,这一点说明著者对王渔洋有全面而深刻的了解。第三是对佛禅内容的生动阐发。著者张煜早年师从在佛学与唐诗研究领域享有盛誉的复旦陈允吉先生研治佛学,精通内典,故该书对王士禛诗中涉及佛禅的内容往往有出人意表的生动阐发。以上三点不仅加强了张著的可读性,而且提升了其学术性。
作为一部鉴赏之作,著者文笔当然至关重要,张煜的鉴赏文字简洁雅致,如春蚕吐丝娓娓道来,似鹤影寒塘空灵静穆,颇堪玩味。张著《前言》有云:“希望通过这个选本,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既像神韵派,又超越神韵派的王渔洋,看到一个跨越盛唐、兼容并包、禅画兼善、绝代风流的王渔洋。”(第6页)切实地说,该书不仅实现了对一代诗宗王渔洋的重塑,而且以其精妙文字展现出当代古典文学研究者的独特风神。
(张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