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关南街颇有几家铁匠铺,张家兄弟,每天起炉,钉钉铛铛,他们懂得把帽子歪戴,脸上留着一道道抹汗的灰痕,游客围观,大呼过瘾,拍照后拎起菜刀问价,讨价还价,生意确实不错。熊家澡堂子斜对面的林家铁匠铺就不行了,门口冷冷清清,摆几把菜刀、锄头等,无人问津,落满灰尘,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黯淡之光。
我们进得屋里,烟熏火燎,环顾四周,白天敞门,还觉一片漆黑,地面有黑色的铁屑碳渣,门窗墙壁、屋顶房笆,连根根桁条都熏得漆黑,只有老林那多皱的笑脸,算得上是一丝亮光。
“以前火炉没安烟囱,干活时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老林给我们看他独创自制的通风烟罩,屋正中间的大铁墩子是祖辈传下来的,墩实稳固,坐在一截粗木桩上,旁边有一台废弃的钻孔机,一台砂轮打磨机,一台气锤机,那是铁业社散伙时没人要捡回来的。屋里堆放最多的是泛着黑色晶光的焦炭。门口一大堆张牙舞爪,布满了铁锈的船锚,提示我们,这里是七十二水交汇的闻名天下的正阳关。
淮河自桐柏山之源奔腾而下,凭借巨大落差,一路汹涌澎湃,到了中游的正阳关,突然平缓沉静下来,这里是淮、淠、颍汇纳之地。小小正阳关,显示出海纳百川的胸怀,“七十二水归正阳”,是地理的导引,也是大度宽容。反过来,在造就舟楫之便,鱼盐之利的同时,也造就了大水灾害,无论正反,都是天下无双。“七十二水”言其众,沧海桑田,今天谁又能一一指认?但是,从文脉所寻,还是有迹可证。
“唐宋八大家”之首,有“百代文宗”之誉的韩愈的《嗟哉董生行》:“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与其中……”
正阳关古镇,从北门进入叫“凤城首镇”,出南门穿越“淮南古镇”,口气都很大。明太祖将自己的家乡凤阳府弄得出奇得大,正阳关独占“首镇”,连寿州都不在话下。明代成化年间又设置收钞大关,天下财富,一时聚集,繁华自不待言。
在喧闹的大街上,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正式拉开了帷幕,那是被誉为“空中芭蕾”的民间艺术抬阁、肘阁。
一切都源自淮水的漂流和正阳关的收纳,抬阁、肘阁也不例外。抬阁表演源出淮河流域求神祈雨的祭祀活动,明清时期,传入正阳关,正是正阳关繁华鼎盛之时。小演员扮演古代人物造型,架子上、阁楼上、凉亭上、花轿内、莲花台上等,他们做出各种神奇的动作,在唢呐、丝竹、锣鼓的伴奏下,由壮汉们抬着行进表演。《观音赐福》、《荷花仙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无不向人民施以向善、向美的教化。
从接受包容那天起,正阳关人的眼光独到,姿态独特,大刀阔斧就把抬阁改造了,“凤凰涅槃”为娱乐活动。那是融入淮河汉子的体格和性格,融入淮畔民间的造型艺术和音乐元素,大胆简洁又充满高难险绝。
由“抬阁”到“肘阁”,化“抬”为“肘”,化众汉为一夫,一个“肘”,将民间艺术与我们的血肉之躯构成了一种依附和对峙,这符合正阳关人的性格。
肘阁表演的关键环节,在乎隐藏其中的道具,也就是肘阁架子,需要人工打制。现在,铁匠老林出场了。老林说,别看我铁匠铺生意冷淡,我心里骄傲着呢,整个正阳关,谁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老林拥有打制肘阁架子的绝活。
老林今年七十岁,14岁进正阳关铁业社当学徒,铁业社其实就是一个大铁匠铺子,专门修理打制生活生产机具,当小林变成老林,铁业社也散伙了。
但是,老林凭借心灵手巧,几十年磨练,打得一手好铁。他没有想到,改革开放了,正阳关民间艺术复兴,老林重出江湖,打制出第一批抬阁肘阁架子。
抬阁、肘阁、穿心阁,最为险绝的当数肘阁,它是由一个成年人,把一顶铁制框架,捆绑在腰背上,通过一根铁杆把小演员顶托在上面的坐芯,一边行进一边表演。那根耸立向上的铁杆与芯子的连接叫辘轳把,最上面才是固定小演员的坐芯。坐芯根据小演员多少分为一篷子、两篷子、三篷子。坐芯高低错落,前后并列,造型奇特,但是,无论绕多少个弯子,重心不能偏离,都要落在脚踏实地的那个顶架子的大人身上。坐芯与坐芯间,靠的是仿照中国传统木作的“榫卯结构”,这是老林打制框架的核心不传之技。
铁打的榫卯,在组装拆卸的变幻中,成就了淮河岸边正阳关的一朵民间艺术奇葩。生硬的铁框和柔软的血肉之间的捆绑连接,是空中风摆杨柳与地下稳如磐石的对决,在脊背上完成一件“铁领衣”的完美披挂,好像一个人突然长出了翅膀,飞翔在波涛汹涌的淮水上。
肘阁架子向来是肘阁表演的灵魂,但是,打制的精美的框架,表演里总是被彩纸彩布包着,因此,这一台精彩大戏,老林只能是一幕后英雄,老林说,我甘心做这样的幕后英雄。
如果用打铁这门手艺来比喻老林的话,他自己就是一块好铁,几十年如一日,他在不停地打造着自己。就像打制的肘阁架子,究竟绕了多少股劲,拐了多少道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一块铁传承高超的民间技艺。他用一块铁,固守在淮水之侧,赓续着正阳关隐秘的文脉。(高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