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离中秋还有十几天，我们这帮小馋猫就嚷嚷着要吃糖饼了。姥姥从大瓮里舀出一瓢瓢麦子，打发小舅去磨房里磨成面粉，从竹篮里数出十来个鸡蛋，打发小姨到集上卖掉，买回红糖和黑芝麻。一切停当，姥姥抱来柴火，挑来井水，刷了大锅，发起面头，动手烙糖饼。我们这群孩子挤在锅屋里，眼巴巴地盯着姥姥的一举一动，赶都赶不走，家养的芦花鸡和大黄狗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在锅屋门口绕来绕去。
姥姥用一个有年头了的钵头子将黑芝麻捣碎，和红糖掺在一起制成芝麻盐。顿时芝麻的香气充满了锅屋，勾得我们肚里的馋虫都要钻出来了。姥姥见状便将食指伸进钵头子里蘸上一层芝麻盐，在每个孩子嘴上轻轻一抹，一屋子都是吧嗒嘴的声音。芝麻盐做好了，面也发了，姥姥把面和匀，揪下一团团面剂子，包上一小勺芝麻盐，捏上边角，拍瓷实了，用粗擀面杖擀几下，一个圆圆扁扁的生饼子就制作出来了，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竹笆子上，像列队的士兵。够一锅的数量，姥姥就叫一个手脚利索的孩子坐在灶下帮她烧火，她往大锅里点一点水，湿手抓起一个生饼子，“啪”的一下贴在锅边，敏捷熟练。生饼子渐渐变了颜色，烙面香味儿也慢慢溢出来了，姥姥一手持锅铲一手快速地揭着饼子，一瞬间就给它们翻了个个儿。接下来就是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一锅饼子烙熟。烙熟的饼子像胀了气，肚子饱鼓鼓的，紧紧地贴在锅边沿子上。
姥姥用锅铲子飞快地铲下来，放到馍筐里。馍筐里一阵阵冒出热气和香味，勾引得我们不由自主伸出小手去拿。“啪”、“啪”几声姥姥打掉小脏手，嗔怪：“烫手！等一会！去井台上洗洗手再来！”我们争先恐后往外边跑，跑到井台上胡乱洗了几把，又争先恐后往回跑。邻居婶子大声笑话：“一窝小猪崽抢食哩！”井台上笑声四起。我们哪顾得上回嘴，头也不回地一阵风样跑回锅屋，眼睁得大大的等着姥姥分糖饼。姥姥从馍筐里拿出一个饼子，用嘴吹吹，放到一只小手里。拿到饼子的孩子一转身蹲在屋角，咬下一大口，滚烫的糖液一下子滋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流，孩子忙不迭地去舔。姥姥笑着责骂了几句。
有一回我被妈妈责罚不许吃姥姥烙的糖饼。
那年中秋，姥姥带着舅妈小姨在锅屋里烙糖饼，我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因为过节，堂屋卧屋的门窗都糊了米黄色的新油纸，贴着“嫦娥奔月”的新窗花。我们摸了会儿窗纸，表妹说：“这种油纸不过水，但怕火。”“你咋知道？”“试试呗！”那时年纪小，不晓得害怕，从灶台下抽了根麦秸秆用手遮着跑到卧屋，把麦秸秆往窗台上一伸， “呼”的一下就燎着了，火苗蹿起多高，一下子就把整张油纸舔没了。我们哪见过这阵势，怪叫着往外跑。闻声赶来的姥姥他们一看，慌得糖饼也不做了，跑到井台上提水。幸好发现及时，把火扑灭了。缓过气来，妈妈狠狠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吃饭。我又怕又悔。
天黑下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听着堂屋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闻着堂屋里飘来阵阵饭菜香气，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不停地抹眼泪。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耳边呼唤：“迪孩，别哭了，看，这是啥？”我抬起头，姥姥慈祥的笑脸映入眼帘，姥姥手中的大瓷碗里装着四个糖饼、一只鸡腿。多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银盘似的一轮圆月爬上中天，如水的清辉洒满小院，我坐在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啃一口鸡腿，咬一口糖饼，姥姥坐在一边看着我，笑着……
上学了，我被父母接回城里，那时生活条件好了很多，过中秋节能吃上商店里卖的月饼了。可我常常想念姥姥烙的糖饼。好在妈妈和舅妈也会烙。她俩在厨房里边烙边聊着陈年往事。香气一层层弥漫开来，往事也一点点漫上心头，伴着淡淡的惆怅和莫名的忧伤。
这些年，妈妈、舅妈那一辈人年岁渐长，烙糖饼这种在灶边一站半天的活儿，渐渐不大能做得动了，再说，超市里各种月饼都有，何必费事动手做呢？不过我还是很想念亲人们亲手做出来的糖饼，那滋味里，不光有芝麻和糖的香气，还有家的温暖和温情、长辈的期许和祝愿、亲人的珍重和爱……

赵闻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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