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雾空濛朦胧。夕阳抛掷出最后的碎金,闪耀了一腔淮水清波。
由八公山极目远眺,蜿蜒的淮河水盘踞在寿县、凤台、潘集之间,仿佛大地一道深重的裂痕,盛满泪水,沧桑而浩荡,流淌千年。
在那个金人铁蹄暴虐的时代,淮水以其星罗棋布的水网、南北交汇的复杂气候,助力浴血奋战的抗金将士及众多义军,有力阻滞了金兵一次次南侵的狂梦。最终,落定为宋金对峙的天堑国界。从此,淮水便失去了唐人眼中“淮水东南阔”的壮丽,默默寄哀于“中流以北即天涯”的丧国之恸。
这是一条伤心千古之河,只因承载了太多的悲愤与忧愁。这也是无数仁人志士日夜眺望的精神界碑——作为“守江必守淮”的韬略根本,淮水护佑了南宋一百五十年的清梦。
说起这些凝聚于淮水的痛与执,就不得不提起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陆游。他的一生,始于淮水,终于淮水北望,可谓是淮水孕育出的家国赤子与民族先驱。
陆游身出名门,是三国时期军事家、政治家陆逊的后裔。他的祖父陆佃,官至尚书左丞,是一代清流王安石的学生。父亲陆宰博学多知,为越州三大藏书家之首。陆宰勤俭廉洁、崇善向德,一腔热血力主北伐抗金;曾在淮西为官,担任淮南计度转运副使,负责淮河前线的后勤补给。在一次陆宰进京述职的途中,狂风骇浪骤起的凛凛冬晨,他的第三子早产于淮水寿春段(今寿县)的官船之上。“务外游者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在内外兼修的智慧启迪下,陆宰赐子名曰:“游”,表字“务观”。
风雨飘摇间,隐隐约约,陆游的第一声啼哭与淮水的怒涛交织,似乎是惊惧的哀怨,又似是不羁的预言——从此,他的一生挣扎于王朝末日的愤懑洪流。
陆游童年开蒙于淮南。生于藏书名家,秉承“质直有守”的家学传统。在靖康之耻、金兵攻陷寿春时,曾亲历“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的惊险,也常目睹父辈们谈及国事时“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的痛彻之态。这段颠沛流离的逃难经历,在早慧的陆游心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为他终生不渝的家国情怀埋下深根。
北宋灭亡,衣冠南渡,哀鸿遍野。陆游跟随因反对议和而被罢官的父亲,辗转千里回到家乡山阴(今绍兴)。他自幼习武练剑,能诗善文,师承理学大家曾几,立志“上马饥狂胡,下马草军书”。然而,少年的志向终不敌“主和派”秦桧的一手遮天。陆游的仕途一路坎坷,直至秦桧死后才稍得重用。
于是,报国无门、入仕艰难的陆游,一次次北望淮水,把坚定的“抗金复国”主战思想,以“淮南意象”为锚点,将理想写满诗行。
“淮汴遗区满氐羌,何由吸沆瀣?”
“不道淮南幻已成,犹看拱木抱残星。
山河未复胡尘暗,一寸孤愁只自惊。”
“吾道非邪来旷野,江涛如此去何之?晚来又入淮南路,红树青山合有诗。”
“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晚潮又泊淮南岸,落日啼鸦戍堞空。”
“初报边烽照石头,旋闻胡马集瓜州。岂知今日淮南路,乱絮飞花送客舟。”
……
壮志难酬,年近半百。入川西宣抚使王炎幕府,驻守南郑(今陕西汉中)抗金前线,大概是陆游一生中最为荣耀的高光时刻。他身着戎装,昂立马首,侦察敌情,策划方针,体验着“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迈军旅生活。通过大量实地走访,冒死前沿考察,他以第一手资料拟定《平戎策》的战略构想,更加坚信收复中原的可能,立下了“虽九死犹未悔”的决心。
然而,南宋始终操控于“主和派”的强权。王炎很快被调离,宣抚司匆匆解散,所有的北伐计划顷刻间化为泡影。陆游的抗金报国梦破灭了。
从高峰瞬间跌落的巨大反差,带给陆游毁灭性的打击。他被迫离开前线,带着无尽的悲愤南下成都。后又因“不拘礼法”被弹劾“燕饮颓放”。仕途几近终点,傲岸不屈的陆游索性自号“放翁”,罢官后闲居山阴老家二十余年。
然而,诚如赤子的陆游虽身居田园,仍心系天下,爱国衷肠依然矢志不渝!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那是陆游在寿春为官的长子——陆子虡,带回的一幅淮上地图。敌人的烽烟弥漫了整个淮河流域,而心怀颠沛遗民的陆游却只能在孤灯之下空对图纸,泪流殆尽。
地图上的淮水一线,曲曲折折,如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每看一眼,便加深一分。悲怆的泪水流了干,干了流,陆游忘情写下:“闭置空斋清夜徂,时闻水鸟暗相呼。胡尘漫漫连淮颍,泪尽灯前看地图。”
一树梅花一放翁。百折不挠的陆游以笔为剑,终生都在镌刻驱除强虏、恢复中原的爱国心愿。直至去世前,他依然念念嘱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痛与执,陆游的淮水北望,是他以九千首诗篇筑起的国爱高台。那些文字,怀揣着无尽的渴望,跨越千山万水,与万千华夏儿女心脉相连,终化作复兴中华的经年夙愿。在金人的蹂躏之后,在蒙古人的蛮暴之后,在煎熬了两百余年后的某一个春天——陆游念及一生的民族光复,如冻土下醒来的种子,戢戢而动。那是一粒种子,也是一星火苗,只待春风吹暖了大地、春雷唤醒了野火,便冲破残暴的牢笼,燃尽生命的渴盼。
那个春天终究来了,就在淮水之畔。一个名为朱重八的青年,扛起陆游振臂挥斥的旗帜,发起又一次总攻!
(谷雨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