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缝补过的衣裳鞋子，我们兄妹的，都放在那个褪了色的枣木柜子里。

枣木柜子在母亲的岁月中，成了一个风景，始终在我们家主屋最醒目的位置，活得生动沉实。

春天的时候，母亲择一个好天气，打开柜子，一包一包取出衣裳。放在床上，一件一件展开，春风从敞着的窗户，涌进来。携着田野的花香，在空气中打转儿，嗅着布料上的岁月沉香。母亲如数家珍，每件衣裳，都有着一段或平坦、或波折的故事。

年少时，喜欢这样温馨的光阴，满目都是暖色调的风景。

母亲珍爱她穿过、做过的衣裳，把它们归类陈列在包袱内。一只只红的，绿的，黄的，粉的包袱，均是母亲的功劳。纯的确良布料，当中绣几朵蔷薇，亦或牡丹。想来读过初中的母亲，把没有实现的绘画梦，种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即便是一只套袖，一个围裙，一条头巾，也要绣上蓝天白云，山山水水，花草树木。

那时的我们实在淘气，往往新衣服没穿多久，就会刮破，膝盖张嘴，母亲斥责完，比量着破碎的地方，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用七种丝线，踩出一幅精致的画面，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街上流行裁缝铺，母亲还是坚持，去古城扯几尺布，再在兜售时髦服装的店面，仔细揣摩尺寸，大小，样式。回来给我们量身定做，我穿着母亲手工制作的衣服，针脚细密，样式不落俗套。得到同学们的赞许，他们羡慕我有一位巧手母亲。

我读的中学在古城，阳春三月，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的衣裤，虽然料子不是高档的，但因为前襟和布兜绣了可爱的鸟儿，花儿。在一大片牛仔T恤中，也是清新一族。

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大学，为了适应那里的环境，只好也去精品店选购比较“潮”的衣服。不过，脚上的鞋，一直是母亲纳的千层底。

我坚持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暖和。密密匝匝的针线，分明是母亲挑灯夜战的身影，沿着每一根线，我可以快捷地找到老家，枕着母亲的汗味睡个好觉。

还有一点就是漂泊的路上，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耳边萦绕着乡村的风土人情，邻里之间的和睦，家的烟火气息，就减少了一个人行走的寂寞与孤独。后来，我住到了古城，与母亲的交流，缩短到一天一个电话，一周回去探望一次。工作忙，就改为一个月返乡一回。

七十多岁的母亲，即便戴着老花镜，也引不上针了，她遗憾地摇着花白的头说，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给你们缝补衣裳，纳千层底鞋了……

那台饥荒年月给家里添彩的缝纫机，也老得锈迹斑斑，收废品的来了好几次，母亲就是舍不得卖掉。

儿女不常回家，母亲想念我们时，就翻出我和哥哥在家穿过的衣服，用手抚摸着，俯下身深深地闻着，摆在晾衣竿上晒一晒。

母亲将满腹的牵挂，藏在孩子用过穿过的物什上，想着想着，她会幸福地笑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时光中，母亲踩着皎洁的月色，给家人缝补衣裳。那时候的母亲，一头的青丝，一担水从村口老井到屋里的水缸，二里路，不歇息，不洒一滴水。年轻的母亲，将所有的爱和希望缝在衣服鞋垫上，让我们背着去了远方。那天回老家，无意间看见母亲握着一支油笔，在粘贴着纸的墙上记录着什么?

我凑近一看，“某年某月某日，女儿回来，买了一壶酒，一只板鸭，又花钱了。五月十一日，儿子来家帮种苞米，我没空炒菜，他就吃个简单饭走了，难受……”。

两面墙壁，黑压压的蝌蚪般贴着我们回家的时间，点点滴滴都做了记载。

我问母亲，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记录?母亲说，你们每回来一趟，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平常家里空落落的，孩子来家了，这个家才像个家……

感谢苍天，让我还有孝敬母亲的机会，母亲，您养我长大，我就有责任和义务，陪您到老。我送给母亲一件礼物，就是每周尽量多回去几次，帮老人做做家务，唠唠嗑，烫一壶老酒，炒几个田园小菜。一家人坐在桌旁，边吃边回忆过去的时光。（李永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