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过年必有一碗用鲤鱼做的“碗头鱼”。这鱼不过七八两左右,做法简单,一般不放什么佐料,只是用油稍微煎煮,因为要在碗中呈现出完整的形态,所以也不切段,显得很是简陋。
“碗头鱼”是一种蕴藏着祝福和禁忌、交织着简陋与神秘的矛盾食物。我们从父母口中得知,“碗头鱼”之所以用鲤鱼,不仅仅有鱼本身“年年有余”的美好寓意,更有“鲤鱼跳龙门”的真诚祈愿。同时,还被告知这鱼春节期间绝对不能吃的,而要等到正月十六送年后才能享用。“碗头鱼”其貌不扬,却功能强大,在春节里除作为主菜担负祭祀的任务外,在有客人上门时还担负着“装点门面”的重要使命。大人带小孩去作客,也都会暗里告诫这鱼是只能看不能吃的。主人招待客人时,往往会拿筷子在盛鱼的碗沿边敲一敲,以示让客。客人也会客气地跟着敲一敲,以示吃过了。这约定俗成的奇怪礼仪,深深暴露了贫穷短缺的无奈。
在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吃上鱼肉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事情。在正在发育、缺少营养的馋嘴儿童心里,除了糖果等甜味零食外,鱼应该是最想吃的菜肴了。可惜的是,没有一家父母会无缘无故买鱼回来打牙祭。吃鱼吃肉,成了那时最渴望的事情,就像有一段时期里的中国儿童,把肯德基和麦当劳的香味变成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一般。
那“碗头鱼”虽不能吃,却顿顿都要蒸煮。有经验的主妇为了防止破坏鱼的形状,于是就在灶台锅边的井罐里加水来简单蒸热,一直蒸到送年结束后,才重新添加佐料烹饪,然后晚上一家人共同吃起这已经念叨或忽略了半个多月的鱼。那滋味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与今天吃鱼以“鲜”为上的口味不一样,那时我们对那浓浓的带着酱汁味的鱼汤,还有已经透熟松软的鱼肉更加情有独钟,几口汤浇上去,再加上父母夹给的几小块鱼肉,那种香浓滑腻,就足以扒下一大碗米饭了,在回味无穷的时候,却只能揉着饱胀的肚子徒叹奈何了。
但在我家,并不能“准时”吃到这“碗头鱼”。精明的母亲将这能看不能吃的禁忌延长了,她想着等开春请人做田的时候,也可以算作一碗下酒菜。而每到那时,客人也都夸赞这鱼真好吃,连带着帮忙做活都勤快了三分。
有一年,还不算特别懂事的我,禁不住那鱼香的诱惑,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从橱柜里端出那已经摆放了好长时间却仍旧完整的鱼来,偷偷地从底部用筷子戳了一小块肉来,慢慢放在嘴中。我彷佛看到那鱼的眼珠中带着一种蛊惑的笑意,那声音分明在说:“来,快吃吧,多好吃的鱼啊!”我嚼了嚼这鱼肉,却发现什么味道都没有,根本就不好吃。我似乎忘记了,这鱼除了简单蒸煮,根本就没放什么佐料。我不死心,又夹了一块,依旧味同嚼蜡。再看,那鱼眼似变成嘲笑,在提醒着我:“等着挨揍吧!”看着那已经被破坏的鱼形,我蓦地无言而泣,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出于羞愧。
我并没有挨揍。晚上,母亲什么也没说。她将鱼添加了佐料重新红烧端上桌,说是给父亲做下酒菜。她看了我一眼,说明天做田的人来了,要买一条草鱼,这鱼太小,不够吃。我吃着母亲递给我的用浓浓鱼汤泡过的米饭,还有那背脊上最好的一大块鱼肉,头一次觉得晚饭的时间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满嘴的美味也难以下咽。第二天做田,我也嚷着跟去帮忙,回家吃饭的时候,已经没了那往年一直都有的“碗头鱼”,而是一碗红烧鱼块。无端的是,我却怀念起昨晚才吃过的“碗头鱼”来。从那以后,我家的“碗头鱼”都是送完年后就能准时吃了,直到这个习俗随着改革开放后生活好起来在乡村渐行渐远,成为一份遗忘在过去的记忆。
现在回想,随着时代发展、国家繁盛、家庭富裕,童年记忆里吃、穿、住、用、行、玩等方面有太多曾经神秘珍贵、稀罕少见的事物,如“碗头鱼”一样慢慢变得普遍寻常、直至遗忘消失,这些变得寻常甚至消失的事物也成了70年来祖国富强和民族复兴的绝佳见证。(何亚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