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事送我一本清光绪版翻印的《寿州志》。闲时翻阅,勾起许多在淮南工作的记忆。适逢故友调任淮南工作,便在阳春三月,选个风和日丽日子,特意取道隐贤镇、安丰塘,经寿县古城,去淮南旧地重游。
淮南淮南,本意应指淮河之南、长江之北,大别山至江淮丘陵与淮河平原的整个过渡地带,最起码包括霍六肥舒寿凤地区。从地理上讲,它们从古至今,都是一体的。只是随着时代的演进,行政区划越划越小,淮南概念也逐步缩水,甚至特指狭义的新兴的工业城市淮南市。前几年,原隶属六安的寿县划归淮南隶属,才重又使淮南的概念变得完整或丰满了。
“寿近江淮,素称水乡”。淮南辖境内湖泊河渠及库塘沟堰星罗棋布,纵横交错,交通和灌溉便利。隐贤与安丰镇相连,是寿县四大古镇之一,紧临淠河。过去因地处六安和淮河入口的正中间,往来商船多在此歇脚过夜,引得众多徽商来此经营。遗有一条徽派风格的老街,虽往日风华不再,但青石街道和排门铺面,仍可以让人想像当年的繁荣。但历史上隐贤扬名,实赖唐韩愈《嗟哉董生行》、《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二篇文章。韩文云: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邵南隐居行义于其中。今天则以农副产品,尤其是蔬菜的生产加工而闻名。安丰塘,亦名芍陂。名气要比隐贤大得多。为国内著名古代水利工程之一,相传为楚相孙叔敖主持建造,距今已有2600多年历史,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和“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虽说安丰是塘,其规模宏大,可站在塘旁,和风吹拂过来,浪花拍打着堤岸,感觉却有湖甚至海的气魄。安丰塘无疑是淮南人长期的陂塘治水经验和农业经营技艺的集中体现,它代表也证明了淮南地区所拥有的水利设施发达及种植业发展水平。加上淮南位于我国气候南北分界的过渡地带,属于半湿润季风气候区,节气分明,从安丰塘建设始,先秦及至隋、唐,淮南都是宜居宜业之地,甚至后来北宋国家建都于开封,也可能俯就江淮富饶及东南的利益。
寿县,古曾称寿春、寿阳、寿州等。寿,沿袭为名。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寿为长久吉祥之辞。古城里有寿县博物馆,据说正在建新的楚文化博物馆,其实古城本身就是历史博物馆。今寿县古城,属于平原筑城,始建于楚,后于南宋宋熙宁年间重建,清嘉定年间续修,石基砖砌,形方角圆,周十三里有奇,隍濠重绕,城头雉堞藏兵,舟济四门,楼阁风檐鸣铃。国内现有保存的所谓古城,多只剩虚名。如古城必备的城墙,基本被弃之不用,残壁断垣,只能供游人观赏凭吊。独这寿县古城墙不仅原汁原味保留着,其基本功能仍在。寿州四城门分别为南门通淝,西门定湖,北门靖淮,东门宾阳(阳侯为水波神)。名称典雅,也是对城墙功能的真实写照。东门宾阳曾被用来抓捕陈玉成,将一代战将纵横江淮大地的太平天国英王的军事生涯,戛然止于方丈之内的瓮城。近几十年中国天下太平无战守,但寿县城墙却数次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战防洪水,确实世所罕见。
春风浩荡,城头上黄旗猎猎,宽阔的城墙上游人如织。站在古城城头,北望八公山,东望长三角,几千年风云激荡,尽入眼底,由不得人不兴怀。我在江南呆得时间长,过去一直以为江南的春天才是春天。江南绿色葱茏,一打春,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觉。但淮南的春天清丽明净,就近观察并体验,那种春风带着节奏,催生万物勃发的滋味,却是江南没有的。春天仿佛从大地的每个角落、每个旮旯奔跑出来、甚至喷涌出来。杨树柳树樟树楠树,麦苗油菜蚕豆,酢浆草野蒿草景观草,每一株植物都得到了上天和大地的宠爱,蓬勃向上,恣意生长,率性张扬。衣袂飘飘,让人焕然也有孔老夫子“浴乎沂”的飞扬神采,甚至有让春天来得更猛烈些的呼喊冲动。想想中国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二十四节气,之所以产生于淮南,真不是偶然。
江淮地区向来以合肥、淮南(寿县)为中心,它们如同围棋的死活眼位,处在江淮大地的穴位上。古人云,南楚之门在淮南(淮南之门在寿阳)。淮北之门在彭城,淮西之门在汝南。寿县在历史上曾四次为都,十次为郡。二千年前已是著名都会。《史记》说,(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公元前203年汉高祖四年立淮南王国,以寿春为都邑。后置淮南郡,亦治寿春。《南齐书》,寿春淮南,一郡之会,地方千余里,《陈书》,寿春者古之都会,襟带淮汝,控引河洛,得之者安,是称要害。《隋书》,寿春形胜,建业之肩髀。建业是南京,髀是肩膀和大腿。晋伏滔写作《正淮论》,对寿县地理环境有精彩描述。“寿春南引荆汝之利,东连三吴之富。北接梁宋,平涂不过七日,西援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保淮肥之固,龙泉之陂,良畴万顷,舒六之贡,利尽蛮越,金石皮革之具萃焉,苞木箭竹之族生焉。山湖薮泽之隈,水旱之所不害,土产草滋之实,荒年之所取给”。唐朝陆羽《茶经》说,凤亭山伏翼阁,飞云、曲水二寺,啄木岭与寿州、常州同。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寿州瓷黄,茶色紫。淮南博物馆藏有丰富的寿州瓷器,可证明淮南也曾是手工业制造中心。地方史志亦云,(今)土人云寿州向亦产茶,名云雾者最佳,可以消融积滞,蠲除沉疴,自山户贪樵薪之利,淮南草木旦旦伐之,而茶之萌蘖,其生也渐微矣。今山中多有栽植树木者,倘斧斤以时,生机日盛,仍可普美利于无穷。凡种种,都在说这里水陆交通方便,物产丰富,经济昌盛,大自然厚待淮南地方。
然而,淮南人对于远古的繁盛早已没有记忆。不知从何时起,水水水,灾灾灾,穷穷穷,像个标签,牢牢贴在淮南人的脑门上。翻看宋明以后的史书,淮南与淮北一样,基本都是满纸辛酸,淌的都是血和泪。从此深重的苦难变成历史记忆,深深烙入集体的骨髓里。即使到当代,情况也好不到哪去。1991年大水围堵寿县城,电视机前的观众在领略寿县古城墙的伟大同时,寿县贫穷也成为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寿县枯木逢春,还是近年在党中央集中力量打扶贫攻坚战中,才终于摘掉贫困县的帽子。以至很多年,淮南市区的人说起淮南,都要把自己与寿县等地切割开。然而,作为新兴的工业城市、作为长三角最重要的能源基地淮南市,在长三角地区高速发展的经济版图中,自己也显得有些许落寞。
过去人们分析淮南地区经济落败的原因,连篇累牍,多从政治军事、天文地理上讲。淮者,江之蔽也。淮甸者国之唇,江南者国之齿。要统一中国,淮南是必争之地。经常性的军事战争和政治斗争,虽给帝主将军争锋以舞台甚至荣耀,但对地方经济社会的破坏是多重和深重的,给本地生民带来的都是苦难。黄河夺淮以后,淮北地区三年两头受灾,而且总是波及淮南。“寿州昔称富疆,顷者国赋亏,军伍缺,文事不张,武备亦渐驰矣,此无他,由水患不息也”。但我一直没有搞明白,黄河夺淮后,破坏了淮北各条水系,将唐宋盛世、欧苏晏殊的风轻水暖、绮丽辉煌,变成折腾生命、苦难深重的生死场。但淮南与淮北毕竟隔了一条淮河,怎么就成了连体双胞的难兄难弟?
我觉得还有一个视角应当关注,就是文化。从大地理看,过去淮南处在中原文化、楚文化和江南文化的三大文化圈的三环交叉之中。本应兼得三者之利,但事实却是成为三者之边缘,特别是失去了两次大的历史机遇,一是中原文化。在东晋南朝与十六国北朝、南宋与金对立时,中原衣冠南渡,中原精英未在淮南停住,而是一步到江南,彻底改造了传统的吴越文化。从此江南成为了中原文化承续的正统正溯。淮南则沦为南北军事、政治分界线,同时也是华夏与夷狄文化相攘夺的最前线。对于转移到南方的中原汉族政权而言,淮河是偏安政局的天然屏障,对文化精英而言,则是中原文化的分割之线,同时也是维系之线。二是海外文化。近现代以来,影响中国走向的重要力量是以上海为代表的海派文化,现代工商业使农耕文明得到洗礼,海派文化使传统江南文化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并使长三角成为了世界的长三角,江南也成为了世界的江南。目前长三角也已崛起成为世界级的城市群,其基础设施、经济总量、信息化水平等已不输于20世纪世界五大城市群,21世纪美国十大城市群中的任何一个。而淮南却一直处在地域的边缘上,历史的夹缝中,两边都沾上了,但都没靠牢。
与长三角一体成长发展,是淮南一个千载难逢之机遇。隐贤人有“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之说,何况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兴衰起落,否极泰来。天时地势,治乱推移,足不旋踵,而兴亡见于人事。如今中华民族迎来伟大复兴新时代,国泰民安,国家基础设施建设日新月异,特别是国家把江淮地区整体纳入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大战略。同处江淮穴位的合肥,更以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省会角色,加速融入长三角,使整个江淮地区形势为之一变,焕然出彩。合肥的崛起,愈益突显了淮南地位的重要。所谓围棋双眼位,互为犄角,同生同死。南北相争,淮流常为衿要。如今时势易变,军事争战变商业竞争,北兵南下变成南商北上。江淮之地必定成为争胜国内市场的制高点,这将给淮南带来无穷尽、无限量的前景。时不我待。“七十二水入正阳”,淮南正是商业世界英豪们争锋的绝佳舞台。
我们顺着春申大道由东向西,经春申君墓地,直奔正在发掘中的武王墩。据淮南博物馆沈汗青先生介绍,武王墩葬的是楚考烈王熊完。考烈王在任内迁都寿春,统治下的楚国,包括当今长三角在内的南中国广大区域。武王墩占地数平方公里,完全是帝陵格局。春申君的墓地与之在一条直线上。春申君黄歇的名气似比考烈王大。他是战国四公子之一,在任令尹辅佐楚考烈王时,申请将自己的封地由淮北12县改封吴地。他在封地分设都邑,疏通河道,治理水患,对苏沪地区有开浚开发首功。今天的申城、申江,黄浦,黄山(江阴君山),春申村等,都是纪念他的遗迹。2002年9月,上海申博成功召开欢庆晚会,晚会上高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告慰春申君》。楚考烈王、春申君的墓葬都在淮南舜耕山以南、瓦埠湖以北这一片广大地区内。负阴抱阳,出将入相。谁能预测到这块土地上,还会上演什么样的人生壮丽活剧呢?
淮南节气似比江南晚一点。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灿烂。武王墩淹没在一片青葱和一片金黄中。青葱的是麦苗,金黄的是油菜。春风如洗,摇金铺玉。令人想起丘迟写给镇守寿春的陈伯之的书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地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奋起”。伯之得书,即于寿阳城外率众八千归降。(万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