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一生最大的官职,就是生产队里的文书兼会计,连村民委员会成员也算不上。因为会写一手毛笔字,读过几年私塾,爷爷才能光荣地成为一名党员,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刚刚解放的国家百废待兴,光明似锦,年轻的爷爷也算是有点文化,记个账呀,刷个标语什么的,正适合。爷爷也非常乐意为革命工作作出贡献,勤勤恳恳,认真负责,最关键是老实巴交,不会耍滑头,不会玩心眼,胆子又小,从来不沾公家一点便宜,所以组织上,对这个文书兼会计也非常放心。
这中间有个插曲。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粮食很紧缺,吃饱肚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一天夜里,一个饥饿的村民偷偷摸到猪圈里,偷吃了一把猪食,被饲养员发现,报告给了爷爷。爷爷心一软,说:算了吧,也实在是饿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自作主张,放了该村民。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公社里知道这件事,上纲上线,认为爷爷没有尽到党员应尽的责任,纵容偷盗国家财产的行为,必须严肃处理,决定暂停爷爷的党籍,勒令赴水库参加劳动改造。没有争辩,没有抱怨,爷爷默默地扛起铁锹上了工地,好几十里的路,早上去,晚上回,挖泥、挑土,一干就是大半年。鉴于劳动改造中的积极表现,半年后,组织又恢复了爷爷的党籍。
“从来没有喊一声冤”。若干年之后,父亲向我描述这段艰苦的岁月,描述他心目中的爸爸,“真正的共产党员就应该这个样子”。
然而,父亲自己终于没能成为一名党员。
父亲兄弟姐妹一共七个,爷爷奶奶压力很大,父亲作为男孩中的老大,小学毕业就没念了。砍柴刈草、插秧割稻,一个农民能干的事,他早早就已经学会,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一年,父亲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木讷的农民。
不过,他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像他一样,所以很希望我们好好读书,将来跳出农门。“只要你考得上,老子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让他很欣慰也很自豪的是,我和哥哥成绩都很好,都到了城里,有了正式的工作。每年春节回家,爸爸都问:工作怎么样?要听领导的话,入党了吗?爹爹(爷爷)都是党员,你也要争取呀。
我是在2009年入党的,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我也想写一写我的入党故事,然而我的入党有哪些值得分享的呢?搜肠刮肚,找不到与众不同的地方。再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中共党员九千万,大多数人必然像我一样平凡而普通,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像森林里的一棵小树。谁能不承认,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浪花和小树,组成了辽阔的大海和茂密的森林呢?
夜已经深了,当我准备提笔的时侯,仿佛看见爷爷端坐在老屋子的窗前安安静静地写字,仿佛听见那个拉板车的汉子发出弓身吃力的喘息。我恍然明白,正是这两个正直善良的农民——那个党员的爷爷、那个不是党员的父亲,用他们平平淡淡的一生,用他们默然无言的期盼,感染着我、激励着我。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游丝一样渗透在我的血脉之中,流淌在我身体里,让我可以更加从容、更加坦然地面对今后的岁月。(王奇)